明月
正是这一天,暮安第一次和暮思争执。
“爸,我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从小到大,你们让我学什么,我都努力去学,做到最好。我只希望爸爸妈妈,我早点完成那些,我们可以早点停下来。可是为什么,这些事情永远也做不完,为什么我们坐下来谈的只有那个遥远的、我从来都没见过的暮家。爸爸,你们生了我就是为了它吗?”暮安说这些时,眼底噙着泪,暮思第一次见到女儿情绪如此激动,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在暮安看来,这更像是被戳穿真相后的无力反驳,更像是无力反驳之后的默认。她自嘲地咽下眼泪,“除了暮家,我,到底算什么。”
那天之后,暮安搬到了学校去住。她说邻近高考,自己在学习能够安心复习。暮思觉得对暮安有所亏欠,也害怕在家里和她见面,影响她的心态,于是便在她递过来的文件上签了字。暮安没有告诉父母的是,她学了接近两年半的理科,却在高考之前转了文科。那张文件,不仅仅是住校同意书,更是理转文的同意书。
她的爸爸,还如过去一般的相信自己,相信她。
她知道自己选择学理,是因为父亲希望自己将来能够更好地和商人打交道,学做生意。可是,随着高考的来临,她心底的那个声音愈发强烈。她想要去法院、或者去报社,她想为世上的有冤之人撑一把孤伞、为贫瘠之人披一件寒衣,而不是周旋在商界,每天为自己多赚几分钱几分利打算盘。
她原本是想在自己的生日,等爸爸喝完那杯茶,与他好好畅谈一番。可是她的爸爸,直到茶凉,也没有让她说一句话,他自己也没有说暮家茶业之外的任何一句话。暮安明白了,她的爸爸注定不会允许她的想法。
这是暮安第一次违背父亲的意思,说到底,她的心里还是在乎,所以整个过程她的心其实并不好受,以至于暮安的高考罕见地涂错了答题卡,最终被临海城市的一所师范类学校录取。她的梦,真真切切的碎了。
暮思看着成绩单上的文科科目,果然是气极了。他说不清,是更生气女儿违背自己的意愿,还是更生气女儿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居然瞒着自己。可是,在看到暮安崩溃而哭的一瞬间,暮思所有的火气都消退无遗了。
他从心里,还是最珍视自己的女儿。
开学前的一整个暑假,暮安都木木的,不主动说任何一句话。暮思时常想方设法逗女儿开心,却都不见成效。
直到出发前的一天,暮思给自己倒了一壶酒。“小安,这么多年,我为对你的苛刻道歉——”暮思还未说完,暮安便上去抱住暮思,泣不成声。暮思只好安抚地摸着女儿的背,“小安,尽管去做你自己吧。”
这天晚上,父女释结,两个人喝光了一斤女儿红。酒正酣时,暮思拿出笔墨纸砚,写下“心水澄明,由定生慧”八个字,说这是能保佑暮安一生的一句话。暮安将其和自己的录取通知书放在一处,同时带走的,还有那本自己初学写字时用的那本《全唐诗》。
暮安是个天性快乐的人,加上天资聪颖,对什么都感兴趣。在大学里很快找到了新的快乐。她自小积累的国学修养很快让她在中文系内脱颖而出。如果说别的人尚在学习知识,暮安就如同一片大海,在寻找和不同人交流不同观点的乐趣和价值。
她再去看琴道、茶道和全唐诗,让她触动的不仅仅是早年间体会到的艺术美感,更多了些人生的厚重。
这天,她在书画社里练习着书法,描金的纸上,碎着绛红色花瓣,刚写下一句“西窗月落,风停诗凝”,正思索要接一句什么时,身边传了一个温柔谦和的声音——“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刚铁画,媚若银钩。”
来者已经刻意将声音放软,但还是把暮安吓了一跳,一滴墨滴在纸上,在“月”字旁渲染开一个不小的墨晕。暮安有点生气,皱眉去看,却撞上了一双笑得弯弯的桃花眼。
许是二人隔得太近,两人霎时都羞红了脸。
暮安回过神来,“你过奖了,我好久未曾提笔,哪里能和欧阳信本的《用笔论》相提并论。”说完这话,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过于软糯,听不出一点责怪的意思,倒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这时,男孩子用手抚上暮安摊开的宣纸,笑道:“因为我,你的月被墨汁染黑了。改日,我送你一轮明月。”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暮安。暮安站在他身侧,明明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他眼睛里的光亮却似乎照在她的心上。
那句话是怎样讲的呢——
如果说世上有一见钟情这回事,在那一瞬间,暮安的确是体会过的。
他还说,“对了,我叫周寒。暮安,我们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