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凉

暮思为父母守孝期满，便娶了附近农户的女儿为妻。妻子生得勤劳大方，家里的事情样样做得漂亮。老家主在世时，农户一家曾受过不少恩惠，故而这桩婚事，也算是顺遂圆满。遗憾的是，二人成婚数年一直未有生育。妻子很是抱歉，暮思总是安慰她，该来的总会来的，不要着急。

终于，在暮思三十五岁时，他迎来了自己的女儿。暮思经历过人生的起落，惟愿自己的孩子可以一生平淡安然，故而在女儿还没有生下来时，便已经起好了名字，就要暮安。“朝朝暮暮，与子同安。”暮思握着妻子的手，许下美好的愿望。

而暮安出生时，暮家庭院里枯死数年的石榴树竟然发出了新的嫩芽。暮夫人认为这是个好兆头，故而和暮思约定好，要送暮安去读书，让她做一番大事业。暮思却没有多想，他只希望能够一家人和乐美满地过一生就好。但他看着妻子期待的神情，终究不想扫了夫人的兴，只说：“好，听你的。”

暮安周岁时，暮思抱着她在门外看花，恰好遇到过路的和尚化斋。暮思相信缘分，便邀请和尚来家中用饭。兴浓处，和尚说这个女孩会给暮家带来新的机缘，并送了女孩八个字——“心水澄明，由定生慧”。

许是这几年听得同样的话多了，又或者是那一缸银元渐渐见底，暮思真的将复兴暮家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女儿身上。他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像暮家的前几任家主一样经商，将暮家茶业重新发扬光大。

所以，从暮安刚开始会说话时，暮思便开始了对暮安的教导。他回想着父亲的旧容，猜测先前河东暮家的大小姐应该都受些怎样的教导——

暮家人制茶、品茶的功夫皆是一流，而雅士品茶自然还需要琴声，还需要诗书。作为商人，也要会做买卖。不过，这些很多自己都没有学习过，这个小镇偏僻落后，又如何教习暮安呢？暮思陷入了忧愁。

暮夫人看丈夫最近总是皱着眉头看着暮安，正疑惑女儿犯了什么错误。得知丈夫的心思后，暮夫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我的好夫君，这有什么难的？咱家最多的，不是银元，而是父亲生前留下的藏书。我不认字，但夫君可以教囡囡识字。等到她再长大一点，我们送她去念书。至于弹琴、制茶，等到囡囡年龄到了，再慢慢学起来。我相信我们囡囡，她身上流的是暮家人的血。”

于是，暮思也安下心来。是啊，他怎么忘了，暮家的书房和阁楼里，一箱箱放着的，都是父亲从河东带来的旧书。于是，暮思开始教暮安读古诗，学认字。在写字上，暮思花了好一番心思，他看不上市面上卖的大家都练习的字帖，想让暮安学一个独特的秀丽字体。

最终，暮思还是在家里的阁楼，一个上了小锁的做工精致的楠木箱子里，发现了一本不知是谁写的字。暮思打开，上面抄写了整本《全唐诗》，字迹流畅如行云流水，又透露着女性的柔美。暮思便将其取出，给暮安抄写练习。日子久了，暮安果真学到了几分神髓。

“心水澄明，由定生慧。”暮安的天赋实在太好，学什么上手都很快。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的心性成熟稳定。当周围的小孩子只知道光着屁股在街上跑来跑去时，暮安已经能够熟练掌握茶道的十三个步骤，不论是春风吹面、峰茶还是相乡，每一步都风雅优美，举止有度。她仿若是茶树生出的精灵，原本干枯的茶叶随她的手势翻舞，便浸出苍绿的生命力。

不知道是因为和尚的箴言，还是暮思的悉心教导，总之暮家夫妻二人在教养暮安的过程中，倒是颇有成就感。这个原本衰落的家，因为暮安，燃起了新的生机和希望。

是呀，暮安生在一个有着如此复杂的往事的家庭，怎能希望她那么轻易地，平平淡淡得和普通人一样过一生？随着暮安的长大，暮思愈发感觉自己最初想法的天真，也庆幸自己对暮安及早地培养。

暮思听暮家的老人说过，父亲在生下自己之前，和原配妻子已经有了一双儿女。暮思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私生子，又天资平平，大约比不上未曾谋面的哥哥姐姐。但是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女儿。女儿天资聪颖，他愿意倾尽所有，让女儿重新回到老人口中那个繁盛的暮家。也许他这辈子，也能够因为自己的好女儿，在暮家的族谱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想到这里，他更加满意地品了一口暮安沏的新茶，却不曾发现面前的女儿往日的不同。暮思饮毕，心旷神怡，和暮安说了很多，大意是希望她将来无论做什么，有能力了以后一定要回到河东，重新拾起暮家的茶业。暮思说着，暮安就听着。直到最后茶凉了，暮安眼中的期待也暗了。

可惜，父亲忘记了，今天是自己的十八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