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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仿佛路易斯画上加泰罗尼亚渔捕姑娘的衣裳色彩搭配。她径自穿过高谈阔论空虚话题的政府官员、谈情说爱耳鬓厮磨的公子小姐,来到窗边观瞧成对跳起圆舞曲的基督山面前。
“您愿意赏脸陪我去逛逛吗?伯爵阁下。”句末的尊称她说得温和缓慢,像从她柔软嘴唇吐露的模模糊糊的法文音节。
基督山静静望着她,尽力控制着脚下步伐,还是未能如愿地打了一个轻微的磕绊,好在未全然失礼。
两双黑色眼睛对视着,伯爵在那双羚羊般温润可爱杏核状眼睛的恳切殷殷里败下阵来,无数久别重逢的问候语在眼神交汇的一霎双方仿佛都心领神会了一般。他伸出手臂,梅塞苔丝柔柔搭在基督山伯爵细致裁剪黑色上装的袖管上,孤单的伯爵和沉静的莫尔塞夫伯爵夫人,他们像两道幽灵一般,无声无息消失在了喧嚣照常的厅堂里边。
在深红杜鹃花开满的台阶前、在白山茶簇拥的椴树小径边,去往温室的路途不远,基督山与伯爵夫人两厢静默无言。他们的鞋跟踏在大理石板铺就的小路上,细微的脚步伴随呼吸声仿佛近在耳畔。
伯爵不需要麝香葡萄、伯爵亦不需要沉甸甸的香甜水蜜桃。
清晰透彻地想明了这一点,伯爵夫人与基督山对坐在风车茉莉的花架前。
基督山象征性地端起伯爵夫人亲自递来,绘着金色玫瑰图案的白瓷茶杯,他瞧着杯中清澈的红茶茶水出神。风车茉莉的清香时时刻刻萦绕鼻腔,连着在厅堂感受的热气都消除了大半。
“伯爵先生、伯爵阁下。”梅塞苔丝近乎哀求地注视他,即便伯爵反驳了关于“面包和盐能成为永远朋友”的这一论调,她还是哀哀动人地看向基督山,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臂又问一遍:“我们是朋友,对吗?”
伯爵不说话。
他那握着茶杯的右手在发抖,抖动得比莫尔塞夫伯爵夫人更为剧烈,梅塞苔丝的注意力转到他的手背,也就恰好忽略了伯爵那惨白更胜过观音土的脸色,和他涌上朦胧热泪几欲涌流的泛红眼眶边。
一整杯红茶尽数泼倒在伯爵那件黑色上装外罩的纯白马甲上去。
梅塞苔丝抬起手指抹去眼角泪水,她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失礼动作,“我感到抱歉,伯爵阁下。”
“您本就没必要道歉的,夫人,这与您无关,您毫无错处。”
“可茶水确实浇湿您的衣裳,这块顽固污渍清洗不去了,您只能扔掉。”
“虽然常言‘衣不如新’,可它伴随我多年,感念旧情,我不舍得、更做不到轻易丢弃。”
“为此我感到无比羞愧的歉意,伯爵阁下。”
“您无需为此道歉,更无需对我羞愧。我深切体会到您的痛苦与为难,这与您毫无关系,夫人——”
煤气灯下,梅塞苔丝苍白的脸色和与往昔未有过多少改变的面容映照在基督山伯爵的两眼中。他忽而不敢再去对视那双溢满悲伤与痛苦的明亮眼睛了,他躲闪着,装作好奇心去打量起伯爵夫人耳垂下沿佩戴的两只细长水滴状的蓝宝石坠子,待内心重归平静后,他又轻快地微笑起来——“再说,我想,我已经原谅您了。”
蓝宝石耳坠随着梅塞苔丝的动作而轻微摇晃,其材质晶莹透亮,连伯爵夫人那苍白的颊边都呈现出一块幽蓝色阴影,足可见这是那些每年春夏来到巴黎贩售珠宝的东方商人们精心打磨的上等货。
金色灯光里那两块蓝宝石闪烁着澄澈透亮的耀目光芒。恰如晴朗天气水手站在船头,举目远眺望见湛蓝海面的前方,迎面海风送凉,再过几个小时后,水手所处的航船就能返回他的故乡。
“您当真爱极了蓝色呀,夫人。”伯爵的眼中涌现出恐怕连他自己也未曾料想的爱意柔情,可伯爵夫人睁大了眼睛朝后踉跄两步,她也无话。
万幸玛蒂尔达此时来到,她宴会帮佣时重新系上了白色围裙,手中拿一条厚实些的羊毛披肩,“宴会的圆舞曲即将临近终幕了,您是否前去参加这最后的热闹团聚呢,夫人?”
梅塞苔丝轻轻摇了摇头,她的右手按着太阳穴,身子向玛蒂尔达贴近。她虚弱疲惫地说道:“我不舒服,想回去休息了。就此再见,伯爵阁下。无论您心中想法如何,我依然将您看作是我的朋友。”
而后小侍女搀着她纤细的手臂,一同消失在远处的鲜花里了。
伯爵转头,他的眼睛正巧对上一丛夜晚开花的紫茉莉,象征着贞洁、猜忌、臆测和怯懦的这从鲜花,正对着伯爵舒展开来它柔软芬芳的艳丽花瓣。
而早些时候梅塞苔丝抛却的葡萄和桃子,伯爵略感到一丝歉意和可惜,不是为新鲜的水果,而是梅塞苔丝凄然的神色。
就让它们腐烂在这里吧,伯爵心中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