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翌日,颂音洗漱完,从楼上下去。
管家捏着半根油条从饭厅出来:“太太,吃早饭啦。”
一夜过去,屋里地板恢复洁净,东倒西歪的盆栽也回归原位,只是没了花枝,显得有点可笑。
颂音两手插在短绒大衣的口袋里,似笑非笑地望着红光满面的管家:“饭厅里倒还有的坐?”
管家没说话,跟在她身后走进饭厅。
厅内,象牙色的雕花长餐桌上坐着四个端碗喝豆浆的男人,见她进去,男人们齐刷刷站起来——
“太太!”
“何小姐!”
叫太太的是愣头愣脑的阿福,叫何小姐的是司令府来的三个兵。
话音落地,阿福和那三人互相瞪着,显然昨夜旧仇还未消。
管家指着主位上的一份餐,道:“阿福一大早去排队买回来的豆浆和油条,全是当场现做,新鲜的。”
颂音在他们不知从哪儿拖来的木制长凳上坐下。
管家瞅着她拎起勺子开始喝豆浆了,就把手上的油条全塞进嘴里,拍拍餐桌说:“这餐桌是当年我陪先生去法国家具行专门订做的,用的料是顶贵的橡木,又结实又厚重,他们就是想搬也得搬得动!”
他没头没脑、自顾自说得慷慨激昂,一张圆脸泛起兴奋的潮红。
阿福附和,士兵们憋笑,颂音无语。
用过饭,颂音看汽车房里的车还都在——据说是阿福挥舞着钉耙拼死守护的结果——就叫汽车兵把司令府的汽车开回去。午间朱姐拖家带口跑回公馆,见着颂音,险些没哭出声。
前儿走之前,颂音给她一百块,让她暂时看顾家里。
她以为被女主人委派了重任,脸上有面儿,心里更坚定要为主人家分忧。
于是当后半夜家中仆人将睡梦中的管家拖起来要工钱未果、开始“拆家”的时候,朱姐锁紧二楼房门,悄悄从后门溜出公馆直奔乡下老家找丈夫来帮忙了。
颂音被朱姐握着手,笑道:“我说呢,一楼遭了难,二楼倒没怎么损失,原来是你的功劳。”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朱姐两眼红了,又问,“太太,先生呢?他真如督军说的,被司令抓起来了嘛?”
颂音望望在门口守着的两个司令府的兵,摇摇头:“他被温朝昌带走了。”却不说走去哪儿。
朱姐也没问,只是忧愁:“先生真是想不开,怎么和督军那样的人来往呢?”
颂音想说你之前不还很得意他能跟军官往来吗?但见她熬得两眼通红,嘴也干裂着,就抽了手:“你带家人去洗洗,吃点东西——哟,我忘了,家里厨房都被搬空了……”
朱姐忙道:“没事儿没事儿,我叫孩儿他爹上街买些食材回来,下午咱照常开火。”
朱姐的丈夫老朱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他们的儿子朱明路刚满十六,随父亲,也不太爱说话的样子。朱姐喊他们放下行李,给儿子列好单子,叫他们上街去采购。
父子俩沉默着对颂音一鞠躬,转身出门。
有能干的朱姐在,当晚公馆里所有人都吃上了热汤热饭。
客厅也被老朱父子换了新的电灯泡,只是孤零零一只灯泡,哪能与之前光芒大作的水晶吊灯比。
颂音抱着胳膊,站在客厅中央,仰面望着头顶发出黄色光芒的灯泡发怔。
不久前,这个地方还是间豪奢的屋子,谁能料想,破败得会这么快?
还不如何家呢,何家当年至少还挺了三个月。
颂音转身,望见身后站的人,诧异道:“怎么是你,你妈呢?”
少年朱明路穿着不大合身的新长袍,头发剃得很短,能看见青色的头皮。
他没防着她忽然转身,惊得往后退两步,手上盛着牛奶的玻璃杯却稳稳伸过来:“我妈在洗碗,让我把这个给你拿来。”
语气生硬。
其实朱姐说的是拿给太太,但他瞄着眉眼漆黑的颂音,心里不服。
才多大,就太太。
他叫不出口。
颂音盯着他腕上微黑的皮肤,疑心他手没洗干净,就没接。
她很少接触同龄人,更别说同龄的异性,不禁有些好奇:“听朱姐说,你在县里的中学念书,做学问的人,怎么剃光头?”
朱明路的头发是过年前被父亲压着剃的。因为他在校时随众剪了个中分背头,传统的父亲看不惯,非逼着他剃成光头。
头发是他的隐痛,被颂音问起,他感觉受了冒犯,于是瞪她一眼:“那你怎么不上学反而嫁人生孩子呢?”
颂音面上一冷,呵斥他滚蛋。
朱明路巴不得,登时扭头就走,在拐角处,他往后呸一声,小丫头片子!
连着几日,曾公馆的电话都没响过,司令府那里倒天天有人来送信,内容无非是正在追捕,请她稍安勿躁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