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
修成巷。孔阳舍。正门。二门。
她提着她脏兮兮的裙子在前面跑,后面稀稀拉拉跟了十几个人,可是一个阻拦她的都没有,虞慎紧紧跟在她一步之外,任由她跌跌撞撞往里跑。
就这样一直跑到接近后园,何夕半是疑惑半是惊惧地停住脚,她茫然四顾,怔愣得仿佛一个失智的孩童。她扭头向他,什么也没说,但眼里问询的意思呼之欲出。
这儿是何府?
这座冷清寂寥,仿若鬼宅的地方,就是她父母叔伯百余口人的居所吗?人呢?
虞慎低下头去,不敢看她心碎的表情。
无须多言。何夕当然知道这百余口人都去了哪里,她害怕自己会像从前一样突然昏厥,可是没有,她甚至连窒息的感觉都没了。或许她被虞薰囚禁的那段日子,早就把这些可能的画面想透了,何娡挠着隔在她们之间的木墙,一声声地吟唤“饿啊——”“水——”,她坚持了十一天,她的痛苦就持续地捶击了何夕十一天,整整十一天,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一个根本做不了任何努力、只能胡思乱想的人,也都该预料到了。
空气格外滞闷,也许就要下雨了。
她撑在逐渐弯曲的腿上,尽力克制自己的心跳变得过于紊乱,也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她低着头,突然注意到方砖石缝里面深赭色的脏污,她见过,因此一眼便识得,那是凝结了的血浆,但是石砖上却并没有一点儿血痕——只能说那缝隙里留的是没有擦干净的血浆。
她默不作声地沿着石缝向更远处望去,每一条间隙都有,她仿佛可以透过那一道道深色的血渍看到流淌过脚下石砖的血水,她眼睛里一片猩红,好像血水漫过自己的脚面。
半天,她低声问:“我母亲住在哪里?”
虞慎犹豫要不要再领她去,他听寒枝讲述过那夜大致的情况,他知道何家夫人被勒死在一根弓弦之下,死状惨烈。虽然提前叮嘱过,但他还是拿不准他们到底有没有把那些可怕的痕迹都清理干净。
“带我去。”何夕没给他多少犹豫的时间。
他只得抬手,为她指明方向。
她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个方向奔跑过去。
解蕴所住的并非正轴院,而是在靠东边一处幽静小巧的院落里日常起卧,她也正是死在了这方院子里。虞慎不得不走一步检看一步,见她进了院子,他尽力抢上前,想要阻挡她靠近解蕴曾经倒卧的地方。
可是何夕的目光却是被另一边吸引了——那里摆放着五六只软藤箱子,每只箱子都豁着口,不知是不是被奉命来完成杀戮任务的士兵们连带着洗劫过。
虞慎一门心思守住这边,便眼睁睁看着她走过去。
她打开那些软藤箱,突然愣在了当场。
她死死盯着箱子里面,脸上由沉沉死气变作一团纷乱的阴晴,她眼睛里骤然闪现出狂乱的情绪,他不知道她看到什么,正想走近时,却听她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与其说是笑,比如说像是一阵翻涌的干呕,她眼眶绷大,笑得歇斯底里,一股阴冷的笑赶着另一股。
这样的声音由她这个始终安静的躯体里发出,在偌大的侯府上空膨胀,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呆了。
“她莫不是疯了……”大概除了虞慎外的所有人都这样想,一个高门贵女经历了她所经历的一切,最终却被箱子里放着的什么旧物压垮了。
虞慎看着她狂笑的模样,只想把她揉进怀里。
他不害怕她这样。
在那间逼仄的偏宫熬了那么久,她才不是脆弱的人,他不怕她这般激动,只怕她把所有都咽下去,却一言不发。
他慢慢靠拢她,想要稳住她的身体,却不小心看到藤条箱里的东西,一抹疑惑从他心头闪过——那是被一层层白缎垫裹了的一箱黑色小瓮,瓮的外面那样粗糙,那样黯淡,在亮莹莹的缎子里显得怪异。而她垂着脊背盯着这些瓮的眼神就更怪异了。
酒瓮,那是酒瓮,虞慎糊涂了,她为什么因为酒瓮而歇斯底里?
何夕依旧疯笑着,任凭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向后倒坠,她整个人就跟着一步一步往后退着,她终于笑跌坐在了地上,她的身体触地的一瞬间,虞慎听见她抽了一口气,她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她伸出一双手,在日光中那每一颗指甲都闪着粉粉的光彩,煞是美丽。
“他在哪里?”
“才出去了。”寒枝应道。
虞慎叮嘱过她,姑娘好不容易醒过来,不许提任何与何家人有关的话题,更不许讲她亲眼见到的那些景象。寒枝神智已经恢复,就算没有叮嘱,她也知道什么万万说不得。
“今日是处斩之日,所以你们刚才去把虞薰专程派来告知我的人轰走了,是不是?”
这话一出,小心翼翼陪着的寒枝“刷”地变了脸色。这些天来,何夕异样的寂静让别人或许放松了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