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墉烧云
也来得……再后来陛下登基,头几年天天伺候到后半夜,不觉累!眼睛都水渣渣的,润得很,哪里像现在这样儿,伺候几个时辰就乏得不行了嘞……”
说了,歇口气。
“行了,你也甭锤了,”戚全伸手去拍拍干儿子的小嫩脸,“你也是官儿了现在,今夜各宫里忙着乱着,你都不要管,自己去把陛下交代的差事干好,那才要紧!”
初静答应着,又取每日备好的干净衣裳来给戚全换上,方才慢慢退出来。
深沉的天幕隐去宫苑的华美色泽,只由数不清的灯火连成红金色的线条,勾勒出这座百年宫城里最宏大的一座——太极殿,巍巍屹立于层层陛阶之上,它繁重鼎盛的躯体只在灯火中显出必要的轮廓,而更多的隐藏在暗夜里,带着肃杀的感觉,丝毫不减白日的威仪。
戚全稍事歇息,等会儿要伺候的便在这里,初静则不然。他漠漠看了一眼太极殿,转身向北走去。
宫阁复道上,一盏一盏的宫灯挂起来。
他停在半路,站在栏边下望。
低处长巷里,一对儿宫人正一把把从盒子里抓盐,撒在积雪的地方,旁边人抱怨的声音在夹巷里回荡得老大了:“这都什么地方了还浪费盐呐——”
另一个拿手推他:“管它呢,横竖最近是皇后管家,就省下来也不是咱的,照规矩赶紧撒,把雪都清干净了完事儿吧。”
初静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的人,他们的面目都藏在帽冠下看不清楚,他也不用看清楚。宫禁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但其实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命,做完手里的活儿,这一天安安稳稳结束就好了。他知道只有自己是不同的。
他继续走,时不时能碰到几个眼熟的宫人,他们认得这个年轻俊俏的便是新任钩盾令,都恭恭敬敬向他问安,他也并不倨傲,他只是毫无感情。
靠前面,还有零零散散站在梯子上手握长钩的小太监,越往北走,灯的光亮就越稀薄,渐渐的,初静终于看不到一点宫宴挂灯的辉煌了。
承明门口一队人挤着,天晚了,大概不让随意进出。
可是这是运人的,为首的骂骂咧咧。
“备了没有啊,宫牌也没有……”
“……娘娘寿宴,这多晦气,你不让出那我们给你摆这儿也成……”
“谁知道怎么摔下来的,疯子谁去天天盯着?摔死就摔死呗,太子殿下在前头忙也不在东宫,没人搭理……”
“就算太子殿下在他也不会搭理的,到时候叫虞妃知道了也是一样拉出去填井……”
初静在暗处看了个大概。
他面无表情地登上更高的楼阁,去往最北的天墉台。
他将要勘察丈量此处旧址,在年后将它翻新成陛下所需的新宫殿。听说这天墉台在前朝曾是皇帝非常喜爱的一处别宫,地势高,面积广阔,甚至还可容纳军队驻扎,但是荒废了这么多年,如今除了高高几座台阁框架外,什么也不剩了。因此,土石木瓦、涂油彩绘,都要一齐上阵,才能叫这里重新焕发生机。
宫里盛传天墉台闹鬼,几成共识,宫人们大都觉得这个地方鬼僻,总躲着不愿靠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皇帝突然想起它来,要重新修葺了,破除它不吉利的传闻。
初静站在这里,倒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这里莫名跟从前山坳里的夜很像,可以听到虫子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
宫城里的夜的静谧,只有在此处能够得着了。
突然。
一声尖啸,仿佛什么野禽的嘶呼,从遥遥的东南高台上将夜晚的空气都撕裂开,初静猛地睁开眼,似乎听到一宫之人全部同时被震吓,空气中是人猛吸的一气。
“看呐——”
不知道从哪里幽幽传来的叫声,很远,很远。
可是初静听见一阵微弱的哭泣,很近,很近。
他怔了。
那高台之后,转出一只金灿灿、明晃晃的大凤凰,朝着西北方另一座高台幽幽飞去,划过夜空,伴随那像哨声一般的尖啸,它的翅膀仿佛带着火焰,每一根都红得要烧起来,而尾部的飘羽那样灵动优美,每一根都似乎有着灵性。
它在夜风中往下俯冲,又凭风而起,俯仰之间,似乎又吸收了宫墙内所有的灯火,只它才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而别的光芒都黯然失色。
背后的哭声更加明显了。
那是婴儿的哭声。
初静悄无声息地靠近那破败的屋子,隔着门上的罅隙,借着一点凤凰的红光,他看到让他疑惑的一幕……
“啊呀呀……”遥远的地方尽是赞叹,直到那火凤凰消失在夜色中,初静似乎都可以听到众人的恭贺声。
那许多许多的附和的声音久久盘旋在夜空里。
他离开那间屋子,离得远远的。
初静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被那只凤凰给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