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
蝉声大作。
解蕴掖着裙坐在榻边,很耐烦地替女儿一下一下地扇着扇子,可是板着一张脸。
何胥坐在一步之外的圆凳上,不错眼地盯着解蕴手里白玉团扇上那两只红金鱼,经她扇动,那两只小鱼儿好像活过来似的,在白色圆缸里游曳生姿。
解蕴扇出的风,有几缕溜到何胥身上、面上,他顿感惬意,直了直脊梁骨——没办法,天气也太热了。可一见他流露出不那么垂头丧气的模样,解蕴就更不高兴了,她马下脸,立刻把手里扇子调了个方向,偏不给他一丝风享受。
何胥于是身体上和情感上都像被捞起来又丢回热汤里去,连“扑通”一声都没有,立刻整个儿地耷拉下去。
寒枝只敢在门口张望,她是特地被送来照顾姑娘的,但她尽心尽力,却万万料不到疏桐是被送到这边的庄上,而稍有好转的何夕又会恰恰好与她遇上。别人不知道,她是最清楚何夕为什么昏过去,可是眼下她又发了高热,连司徒和夫人都惊动了,寒枝哪里敢说一个字?
她只能趁着两主人僵持,而躲到廊下,借口煮茶,等夫人自个儿整理情绪。
过了这半个多时辰了,解蕴还是一句话也不跟何胥说,寒枝在门口探头望了望,估计且还要等好一会儿呢,叹了口气,出来抓着栏杆坐着,把下巴颓然地搁在手背上。
天气越来越热了,后院的竹林不顶事,有鸟被热得从竹间落下来,在地上翘着尾羽单着脚爪跳,跳,跳,好像石板也烫脚似的。
鸟都给热哑了,怎么这些知了还是叫个没完呐,寒枝心想。她在这里盯着竹叶看,看了半天也看不见一只蝉,那就是都在别的院子里了……可是,就是她们这院子气氛最滞闷,所以蝉鸣就显得分外烦人。
寒枝生怕两主人家要拌嘴,刚把伺候这院子的人全支出去,一个发一支长粘竿,叫他们都去粘知了去了。因此眼下院中再无旁人,她一面盯着鸟出神,一面又竖着耳朵不敢完全出神,怕万一主人家有吩咐。
“你来看过孩子一次没有,你就骗我?”
她听见屋里传来解蕴的话声,竖起脊背,又没声音了。
寒枝跳起来,踮脚走到门口,隔着一条条斑竹垂帘的宽缝看进去。
解蕴说完那一句,只说了那一句,就抱着扇子低下头,开始擦拭眼角,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何胥被夫人质问,蔫头耷脑的,话在喉咙里卡了半天,才终于说了一句:“那个丫头我已经叫接回来了——”
不说则已,一说,解蕴抬起她两只愤怒的大眼睛:“什么叫你接回来了?明明是石家小将军把人带回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别别别,你别——”何胥被抢白得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来解释才好,只能不争气地捶打自己的大腿。
好半天,他终于憋出来话:“夫人你听我说,那个奴婢被救的时候,给人扒得不成样子,多少流言,指桑骂槐,夕儿又长久地住在城外不归,人家怎么说?之前她老在生尘堂露面,一下子不见了,人家怎么说?她是马上要预备嫁人的,这时候传出污言秽语,你叫我怎么办呢?我只能是舍弃那一个,对不对?更何况她本来就是个卑贱之躯,天晓得这孩子怎么那么在意……”
他在里面说,且不用看解蕴神态如何,寒枝在门口都听得心惊胆战。
何胥说的,就没几句实话:疏桐根本没被欺负,相反,她很早就被仆役们救出去,但何胥以为她应当拼着性命去救护主子,也因为怕她嘴不严,说出些什么,就让人毒哑了她的嗓子。
寒枝心惊还有一层,何胥一直不大放心她们这些不是家生的奴才,若当日她不是提前下车去给疏桐和姑娘买东西吃的话,不知道她是不是也会被草草发卖了事。
解蕴听他一番解释,沉吟半晌。
“不管怎么说,你怎么能瞒着我孩子的病呢?”
她以团扇掩面,只露出一双忧虑的眼睛,看着床榻上呼吸不均匀的何夕,她额上、鼻尖、脖颈,都渗出细密的汗珠,可是脸却还是寒气凛凛的青白色。
“她这病得可不轻啊。”解蕴又开始擦眼角了。
“你别哭啊,”何胥皱巴巴的一张脸,那些好看的五官全给挤到一块儿去了,“我怎么知道就严重成这样?”
“你从不过问,不关心,当然什么都不知道!”解蕴斜睨他一眼。
何胥只好点点头,正答应着“是是是,我的过错,我的过错”的时候,寒枝却注意到床榻边何夕垂着的手抽动了一下,她差一点儿叫出来。
“妹妹怎么样?”寒枝肩上多了一只手。
她扭头一看,原来是何济过来,他也在门边望望,见何胥夫妇在里面对坐,不好冒昧,便拍拍寒枝的肩膀向她询问。
寒枝松了一口气。
“公子也请进去吧,奴婢端茶进来。”
何济跨过门槛进屋,屋里传出何胥跟他的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