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四
这活儿对庄灵悦来说驾轻就熟。前世,她时常替许镌更衣。
尽管身上绝少惹上血渍,他仍是衣服换个没停,许是嫌弃血气肮脏,每次换衣都假庄灵悦的手。
她鼻子灵,对血腥味尤为敏感,久而久之,只要闻见许镌身上的气味,便知他那日心情如何。
若他身上轻爽无味,那说明他心情不错,血腥味愈重,他心情便越糟,若是染上瑞香,那就要小心了,要用香来遮盖,就到了他忍无可忍的地步了。
羽宫那一日,想来他心情糟到了极点。
管他如何,眼下也暂时与自己无干了。庄灵悦不再想他,将寝衣放在榻上,端过凳上的水盆放在榻旁,将手帕捞出拧干,展开对向郁垒。
郁垒见状剑眉微挑,从善如流地抬起左手,单手将披在身上的衣衫从后方拉下。他虽瘦,可肌紧有力,线条分明,庄灵悦低头替他擦着上身,面上逐渐发热,手下动作越来越快。
耳边猝然响起一声轻不可闻的轻哼,在安寂室内昏晦的灯光下,暧昧而旖旎。庄灵悦不敢抬头,假意拭过郁垒锁骨的肌肤,将视线上移,余光瞟见他颈间微红,和头顶的目光灼灼。
她假装镇定,起身将手帕在水里洗过,再回头过去揩他额上的汗珠,眼神飞快掠过他的脸,见他双眼微阖,一抹桃红自眼梢泄出,划过轻颤的眼睫,透过狭长的双眸幽深迷离地望着她。
庄灵悦脸上一阵滚烫,将手帕盖在他眼上,拿过一旁的寝衣,也顾不上会牵扯他胸前的伤口,三下五除二替他穿上,葱指翻转,将腰间衣带飞快系好,端过一旁的水盆便起身朝室外走去,临了带上房门,撂下一句:“早些休息。”
郁垒拿下眼上的手帕,见她脚下飞快,又听见房门在耳边重重关上,抬起左手枕在脑后,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弯了弯唇。
请过姥姥姥爷的夜安,洗漱沐浴过后,已近子时,庄灵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仍是难眠。
“小姐怎么还未睡着,可有什么心事?”扶月见她神思不定,口中还不时叹气,担忧道。
“无事,只是夜间燥热,难以入睡罢了。”庄灵悦怕她多想,急忙开口。
扶月闻言,取过挂在床沿的蒲扇,在庄灵悦身旁轻摇。
“不必为我执扇,你早点歇息。”庄灵悦心头一热。
扶月摇摇头,手里动作不停,轻道:“无妨。”
庄灵悦在想许镌,想着这一世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他。
前世她仗着家人宠爱,耽于玩乐,对朝堂之事毫不关心,因此从未听说过许镌的名字,直至到了摄政王府之后,才得知许镌原是恒帝第四子,称号昱王。
而对他在成为摄政王之前的事情,庄灵悦一无所知,看来只能等回京之后,问问父亲了。
想到父亲庄沧,庄灵悦心里一惊。元和十七年,大理寺少卿刘阶手书《户部失察书》一文,罗列户部假印盗帑、私征赋税、虚制黄册等数条滔天罪状,引得恒帝龙颜大怒。虽是讨檄户部,其文含沙射影皆指向时任户部尚书的庄沧。加之其妻范韵的母家范氏一族巨资万方,安在庄沧头上的,便又多了官商勾结这一条。
当时同北夔战事吃紧,正是亟需补给军饷兵粮的危急关头,国库亏空,朝廷拿不出银子来,恒帝大发雷霆,本欲将庄沧斩首示众,最终在吏部尚书聂谕、兵部尚书沈云礼等众人的求情下,又虑及庄家世代为官,庄父身为开国首相,辅助恒帝功不可没,又加之庄沧的兄长,中书侍郎庄溟清廉正直、勤恳精业,恒帝最终收回成命,将庄沧全家流放北疆。
范韵母家范氏一族依傍权势、贿赂命官,罪不可赦,与庄沧同罪,没收其所有家产,发配岭南。
北地终年严寒,父亲受了刑本就身体虚弱,再加之水土不服,到北疆之后没多久偶染风疾,数月后便郁郁而终了。母亲素来与父亲情深意笃,父亲去世后不久,母亲也随之而去,留下庄灵悦和扶月两人相依为命。
那年北疆的冬天格外漫长,仿佛永远都看不到尽头。在得知扶月死讯的那一日,庄灵悦坐在黄土砌成的泥屋里,被周遭刺骨的寒气钻得千疮百孔,半天动弹不得。
那天之后,庄灵悦便孤身一人。为了营生,做过浣纱女、当过绣娘、打过杂工.....只要所得能勉强果腹,她都愿意去干,想来也奇怪,庄灵悦自小便是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娇小姐,可置于那般难捱的境地,她竟也咬牙存活了下来。
第二年除夕夜,庄灵悦在河边替人洗完脏衣,在返回住处的途中见家家户户门前灯笼高挂,屋内欢声笑语、一派和美,内心艳羡不已,站在暗处痴望许久。
手上的寒疮已然溃烂,又疼又痒,庄灵悦捧着双手不停哈着气,抬头去看空中骤然亮起的烟花,忽觉日复一日的孤苦实在难以忍耐,一秒都不愿再熬,于是收拾行囊,连夜往岭南逃去,想去寻姥姥姥爷。
千山万水,其中艰难险阻可想而知,庄灵悦命大,多次侥幸脱险,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