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荚献颂
气听不出起伏,仍是处变不惊的皇家公主。
“才责问过西城指挥使,又抓了几个江南流民,说是此人散布惑众之诗,并自戕于街市,欲以死引民愤,惊了二姐姐的鸾驾,还请二姐姐见谅。”太子是昭平选出来的东宫太子,行事自然不差,很快摸清了此事头尾。
每逢遇灾遇难,时有这样的事发生,太子批阅的奏折多了,听的事也多,今日虽是初见实景,也不以为奇。
昭平越过他面前,往流民围聚处走去,俨然一副料理主事的威严模样。
太子上前拦住,道:“这些流民鱼鼠混杂,恐惊了二姐姐生辰。”回头瞥一眼流民中倒下的尸体,道:“又是见血,最为晦气”
“此人既横尸在本宫驾前,本宫如何能袖手旁观?”昭平偏过脸,看向眼前这位由她一手扶植起来的太子,带着质问的口吻,道:“六郎,此人前脚才自戕,尔等后脚便赶了过来,可是此前听到什么风声不成?”
若听到风声,为何不提前制止,若没听到风声,如何会这么快赶来?
太子如炬的鹰眼扫视四周,很快摒退众人,低声与昭平耳语:“流民聚居于城西之事,六郎私下早有耳闻,只是不好惊动,拨了东宫几个人跟着,此人自戕于市,东宫的人却直接不好出手,只能通报,误了时机。”
昭平眉间有一瞬的蹙起,但仅此一瞬后,恢复平常。
太子后退半步,道:“二姐姐前日才因婚事被朝堂上那些蠹驴叨扰,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空暇,无需再去理会这些琐事,六郎处置妥当后,再向二姐姐交代。”
公主生辰,驾前见血,惑众诗句,自戕而亡,每一件事都得有个说法,给公主,给皇室,更是给众人,以此堵住蠢蠢欲动的悠悠众口,以免生出流言,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昭平却道:“本宫要的交代,本宫自会去查,无需六郎费心。”
“二姐姐,你这是……”太子脚下再往后退了半步,抬眼看向昭平,默然须臾,揣摩不出昭平本意,试探问她:“不信六郎吗?”
昭平望向太子时,捕捉到太子眼神里难得一见的受伤,她扶植太子,是因太子手腕强硬但仍有悲悯之心,最有可能成为贤明之君,也是她在经年的尔虞我诈中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早已看惯了世事难料与朝堂上的沉沉浮浮,波云诡谲,原以为自己能就此撂下皇室身份与禁锢,洗去自己当初的锋芒,只坐旁观。
可是有人说:“若想守住自己想守住的东西和珍视的人,刀必须在手。”
旁观者未必清,且她要这清做什么?不如要风,要雨,要山川,要河流,所见的所有。
“六郎,收拾干净。”昭平不再多言,淡淡道。
玉手再次轻抬,此时只有青乌趋步来接,她稍转过脸,看到吴阿婉怔怔地站在安州士子周淮尸体前,一动不动,如一尊不起眼的石像。
她许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被惊住了也是正常。
昭平手指微动,搭在青乌手腕上,徐步走向翟车时,对身后人道了一声:“吴阿婉,过来。”语气不波不折。
久久,才听到一声极低沉回应:“是。”
吴非辞挪步上车,青乌掩闭车门。
以金铜铸四柱,棕榈为盖顶的翟车打道回府,车轮碾过街巷灰石块,沉闷无声,似山雨欲来。
太子没有作揖,只望向翟车远走的背影,负手而立,道:“六郎恭送二姐姐。”
回程路上,吴非辞依旧坐在矮脚圆凳上。
她此刻没有任何情绪,也忘却了适才看到周淮尸体躺倒在地时,自己是什么情绪。
无论是震惊、悲伤,还是恐惧……都在看到周淮尸体时戛然而止,如无风无雨的闷热夏季的傍晚,压得人无法喘息。
“认识?”昭平问吴非辞。
问了两遍。
吴非辞喉咙里哑巴似的轻“啊”了一声,木然点头:“是。”
昭平手上把玩着她送的皂荚,隔着绡金幔帘,道:“那日在书房,你想说的事与他有关?”
不愧是昭平,世事洞悉,那日书房里的所有小动作,只怕早就尽收她的眼底。
“是。”吴非辞点头。
昭平似有若无轻叹:“你说,没用。”
当时,靠在车壁上的吴非辞尚未悟出昭平话里的意思,只听到皂荚声在耳边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