蟪蛄（四）

下午再开课时，先生已经换人了。金琅琳对此毫不意外。也是为难老黄鼠狼，啊不，老先生了。

新来的先生而立之年，面容清隽，举手间却自带一股漫卷诗书气自华的气质。竟是那位年纪轻轻就名动京城的张夫子，本是农户出生，却考上了状元，实属厉害。金琅琳想着，转头看见了被收拾妥当，端坐在自己身侧的王锦。少年本就在长身体的阶段，抽条抽地厉害，与金琅琳一般大的年纪，身段却修长，坐着便能高出金琅琳半个头，金琅琳不服气地撇撇嘴

“傻大个，长这么高有甚么用处。”

少年似是听到了小女孩的嘟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矮子。”正值酷暑，京都的风却是不小，穿堂风拂面而过，教室里宣纸响成一片。小将军眉眼低垂，嘴唇嗡动，被飞起的纸犹抱琵琶般掩了半张脸，另半张脸洒在阳光下，睫毛都被镀了金。

金琅琳呼吸短短一滞，一时也没顾得上还嘴。见她不说话，王锦拾起书卷敲她脑袋。

“喂，想什么如此出神？”

“啊，疼。”金琅琳捂着头，前言不搭后语地答

“你收拾完好算有些人样，望你继续保持。”

王锦正要反驳，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红着脸撇过头去了。

不是，他是染上风寒了么？

金琅琳不再同他拌嘴，专心致志地听夫子讲学。兴许是第一课，夫子上是大都是一些简单的课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夫子悠悠念道，下面就有一方家顽童起哄

“夫子，下一句是不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夫子可有伊人相伴，学生可是好奇得紧！哎呦呦，这突然是怎的了，怎么头昏脑胀的。”这小屁孩是纨绔惯了，没什么规矩，核桃仁儿大的脑子里能想出那句诗，房大人都得给文曲星送上大好香烛，高喊文曲君显灵了。张夫子大抵是知道这位公子的阿斗脑袋，也不恼，还不易察觉地害羞了一下“吾妻乃吾幼时玩伴，如今我功成名就，便明媒正娶了她。”教室里立马开始了起此彼伏地

“哦——”声，像一群不怀好意地猴子。

金琅琳看着眼前的闹剧，暗自思衬着要不要换个学风好些的私塾。

哪成想夫子突然发难，手直直一指“你，那边那个黄衣服的，站出来，还有那个戴着宝石冠的，对说的就是你，看什么看！”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班里就站了数十人。张夫子开心地摸摸溜光的下巴，满意地点头，说“站起来的人都把外袍和你们那些奇怪的行头卸了，去门口罚站！一个时辰后我来检查，若是有人偷懒，我就在他脸上画十只王八。”

那天发生了什么金琅琳无从知晓，只是小道消息称张夫子的墨水是特质的，除非在脸上满一周，否则绝对无法洗掉。而后，某家公子一周都没来上课。张夫子的手段不止还不止这，诸如只穿着亵裤在京都跑上小半圈，或披头散发的嘴歪眼斜，模仿巅狂状。诸如此类，总归是让那些个心比天高，用鼻孔看人的公子消停了。

金琅琳每天听夫子讲学，完成课业便与宋王二人插科打诨，桃红柳绿则对这个常常睡到晌午的少爷头疼不已，时不时要金琅琳一起想法子。金琅琳乐在其中，竟不察白驹过隙。一晃眼，竟是三年过去了。

当初还有些稚嫩的少女长开了，即使在京中也是有名的美人儿。金琅琳生得一双含情眼，垂首低眸时，眼中无端生出一层水盈盈的亮色，端的是一副我见犹怜。京中人人乐得讨论这位南月家的大家闺秀，也有不少爱慕者前来求亲，其中不乏朝堂重臣之子，富甲霸主之流，都被南月雨以“小姐年龄尚小，不宜谈婚论嫁。”为由，推掉了所有婚约。金琅琳也乐得自在，偶尔应酬几场诗会，便甩下繁复的衣袍与王宋两人偷跑出去玩。

“小矮子，这呢！”远处桥上是一黑一白两个少年。黑衣少年眉目如墨，马尾高高束起，随风飞扬，抱臂喊她。金琅琳小跑着过去，翻个白眼便利落反击“你们是凑在一起演黑白无常么，戏班子少了你们当真可惜。”

宋意用折扇撑着额头做为难状，吊儿郎当地揩了把不存在的泪水“小琅琳这样说我当真让人难过，又不是我嘲弄你矮的。”王锦利落地给了宋意一个爆栗，宋意吃痛又打不过王锦，只好撒丫子跑路。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三人在苍翠的河边跑闹，草尖的露水沾湿了裤袜也顾不上。玩累了，便坐在河埂歇息。

王锦望向远处渲染的山水，难的正经了起来。“我同你们说，年后，我就要随爹去边关了。”

金琅琳登时愣住，无意间揪住了身下的嫩草。宋意看着气氛不对，轻敲了下金琅琳的手“嗐，这草生得好好的，掐它做甚。”金琅琳这才抬起头，只是紧紧抿着嘴唇，不再言语。王锦看着少女有些朦胧的泪光，一时间手举无措地慌乱起来。

“我又不是不回来，我…”他抬起手想摸摸金琅琳的头，却僵在半空。金琅琳猛地躲开，快速拭掉眼中蕴含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