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书信

若干年后，金琅琳回到凤鸾宫收拾南月雨的遗物，在一个镶金砌玉的暗格里找到了一沓不曾寄出的书信，书信时间跨度极长，最底下的纸页边角已经泛出古旧的黄，保存的却极好，想必是主人十分爱惜之物。金琅琳轻轻拿出薄纸，却发现此纸不过民间的通俗物件，不是宫里御用的纸张。能让南月雨如此宝贵的物什，竟只是如此普通的纸么？金琅琳借着桌案边的长明灯，辨析纸上被似乎是泪打湿的浓墨。

“见信安，夫君。”此处似乎被涂黑了，只能依稀辨认。

“…罢了，你大抵是不喜欢这个称呼的。阿渊，今宵无月，同你走的那年别无二致。只是此时正值炎夏，本该燥的人慌，早晨却下雨了。”

金琅琳抬头看向窗外，只见今夜黑云覆地，月华无芒，今晨也的确下了大雨，此刻屋檐却不再滴水了，夜风凉爽，如宫女拂袖至面，温凉地不可思议。天气，竟与信中所述别无二致。

雨姐姐，你在天上看着我么？金琅琳望着泼墨的天穹，自言自语地呢喃。

“阿渊，你在天上看着我么？”金琅琳瞳孔微缩，不自觉地捏紧了纸张。她猛地摁下纸张，抬头看向虚无的夜魇。

一片漆黑，几乎是透不出光的，如同被墨糊住了。

她已经死了，也不可能这么料事如神。金琅琳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一边往上拿了几页，避开那行如同针芒的字眼。待她再次辨认出那娟丽的字迹，却有些发愣了。

“博郎，沧海难为，巫山除却。”金琅琳轻声念了出来，一时间似乎看到了南月雨在不大明亮的长明灯下执笔书写的模样。女子容貌昳丽，在光影下虚虚实实，落笔却稳稳当当。

博郎，沧海难为，巫山除却。

吾乃南月，望君见信安好。此时是浩丰十三年，不察间，君与吾竟三年未见了。茂儿很好，只是快加冠的男子了，还如孩童般天天念叨着想父君，汝若得空，便托个梦来，如若不愿见吾，去看看茂儿也是好的。

吾的博郎啊，你当真是个薄情人。吾斗胆讲你视为吾的所有，你莫怪罪。博郎，你的一生不曾负过谁。

你做君王，不曾负黎民社稷，日日挑灯，只求阡陌交通，鱼米丰肥。

你做将领，不曾负诸位将士，城门被破，弹尽粮绝，你也不曾后退，与兵卒将士们厮杀到底。

你做父君，不曾怠慢茂儿的成长，茂儿每走一步，都是你望着的。如今茂儿芝兰玉树，举手投举颇有你当年的风采，大抵也全靠你的潜移默化。

你做有情人，忍辱负重，了无牵挂，含笑赴黄泉，若卓公子九泉有知，你们大抵是相爱地难舍难分罢。连理之情，吾艳羡得紧。

可吾的博郎啊，为何偏偏只负了吾呢？吾千日万日替你守着这残破江山，陈柯烂棋，走一步错一步，守的越紧漏的越多。曾经自持冷静却难以掩饰内心所想的那个女孩，吾如今已经不敌她了。博郎，你知晓么？吾要输了。吾常在午夜梦魇惊醒，只觉输了便输了罢，吾不想守，也守不动。只是你若与卓公子投了胎，恐怕此时也只是孩童，若是开战，吾难免误伤。吾手眼通天，却也寻不到转世的你。

所以为了这点可笑的念想，吾就可以放弃吾的一切。博郎，若你愿打开心看看，我不信你不懂，我对你的情愫不止一纸合约。

博郎，阿渊，渊哥哥。你怎能这样不管不顾？让我一个人在人间忍受业火的践踏？你赴黄泉，留我独冷么？

信到这里走笔已经有些急切了，吾的尊称也变成了“我”似乎宣泄着作者难以自持的情感，下面却笔锋一转，用规整的字迹题了一首难解其意的小诗。

春风轻徐抚我颊，明月不解相思疾。

倚火难眠珠沾信，青鸟难送阴阳隔。

金琅琳轻抚过“阴阳隔”三字，久久缓不过神。直到长明灯微微一闪，金琅琳的肩头被披上一件暖和的外衫，还带些温热的体温。待她抬头，王锦看到的便是叱咤六州平定北莽的代理皇帝落泪的模样。眼泪在暖黄的火烛下被镀上一层金边，似乎成了悲天悯人的女仙。

“怎的哭了。”王锦柔和地揉掉金琅琳眼角噙着的泪，轻声安慰。

“我哭了么。”金琅琳回过神来，还有些怔愣。“阿锦，百年之后，若我先你一步去了，别挂念我。”

王锦捏了捏她的鼻子，低声训斥“说什么不吉利的，你我都还年青呢。跟我学，把老病死都吐掉。”

看着王锦认真的样子，金琅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了，我就过来随便看看，替雨姐姐收拾点遗物，这就一道回去吧。”

她拉住王锦的手离开桌案，走出书房。不知何时，夜空放晴了，星光缀缀，美得不可思议，倒真有点像南月雨的眼睛了。金琅琳笑了笑，握紧了王锦的手，两道影子旖旎着融合在一起，消失在了门扉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