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幸运又不幸

是朵晶莹又转瞬即逝的雪花。

雪帘如雾，天罗地网将她束缚在这狭窄的方寸天地里。

少年倚在门边不知站了多久。见有人上来，他靠在门边的身体站直，拧亮灯。撄宁轻声喊他：“哥。”

聿清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疲惫，这种疲惫，仿佛从身心里外散发出来，像一朵行将就木、即将枯萎的花。即便他在见到撄宁后迅速收敛，又露出熟悉、无懈可击的笑容。

他笑得温和：“今天还好吗？”楼道的窗口建得很低，没有防护网。甚至连窗户顶棚也无。素日里即便是大人接近也得格外小心。聿清说着，先去把窗关上了。

撄宁点头，瞒下今日的不愉快，又问：“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段阿姨好点了么？”

“见你今天放假，就早点回来了。”聿清拧开门，将钥匙挂在客厅小钩子上，去烧热水。

“哥，”撄宁亦步亦趋尾缀其后，忽而仰起头认真道，“你把我卖了吧。”

“说什么混话呢？”聿清将手搁在她额头上探了探，“被风吹糊涂了？”

“不是，”撄宁辩解。说话间聿清已将手套摘下来，撄宁一把从他手弯里钻出来，振振有词，“卖了我，是个对你我都有用的选择！”

“嗯，”聿清饶有兴致低头瞧了她一眼，忍俊不禁：“怎么说？”

“段阿姨要手术，你现在缺钱对吧？而我，我又正好不想待在我家了，我做别人家的闺女有什么不好？反正这不是……”聿清走哪撄宁跟到哪，她艰难地搜肠刮肚找出一个词，“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哈？”聿清被她的童言无忌逗得哈哈笑起来，俯身看她，“撄宁，你这话儿可不像初二能说出来的。人心还隔肚皮呢，你让我上哪儿给你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去？”

撄宁撇了撇嘴。她只是有些难过。便如同深陷泥淖，越挣扎越窒息，反倒不如安静沉没，或等待荒郊野岭中忽至神明，解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希望有人能拉她一把，哪怕来个劳什子的养父母。可每当她觉得自己理应难过的时候，看到聿清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想想他的苦难，又觉得自己不过无病呻吟。

幸福果真是对比出来的。本以为这已是最大限度的麻木和苦难，看看别人，又觉得还能再忍受。

她忽地开口：“我今天去书店看见我前面那人毫无负担买了一大堆漫画，我当时觉得她好幸福，相比之下我过得可真窝囊难捱。

“可我转念又想，原来班里的第一名——哥，就是我给你提过的跳级生，他好像爹不疼娘不爱，连丢了也没人在乎，班里同学仗着他年纪小软弱可欺，可劲儿折腾他。我又觉得自己好幸运。

“至少我还有朋友，有爱我的爸爸妈妈，有你。可要这样对比，那我究竟幸不幸福？”柔和饱满的光线照在头顶，将她的不安无措照得纤毫毕现。“没有人能一直幸福的，”聿清笑了笑，摸摸她的头，“你只是恰好见到了别人幸福的一面，也恰好只看到了那个小男孩儿不幸福的一面。”

就好像充了破絮的绣花枕头，既光鲜又丑陋。

撄宁无言。聿清显然知道她在难过，默了片刻垂眼转移话题：“手里抱着什么呢，这么宝贝？”

撄宁将礼物在聿清讶异的眼神中递给他，才想起今晚上楼的目的，她勉强笑道：“哥哥，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你明天就18岁了，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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撄宁趴在聿清桌前，百无聊赖地拨弄大提琴八音盒的发条。齿轮带动木制琴弓，优雅而缓慢拉动。

《降E大调夜曲》在月色中平静地流淌。

撄宁并非能欣赏阳春白雪的人。

楼房隔音太差，她只是想借此盖过楼下雀喧鸠聚、歇斯底里的声音。

聿清站靠在桌边，就着台灯，低头看撄宁歪歪扭扭、东拼一句西凑一句的生日贺卡。

不甚走心、没什么矫情的字眼儿，跟撄宁本人的习性一样。只是难免有凑字数之嫌，比如“最好的哥哥”短短三百字里提到了三次，“你是大人了”更多达五句。

聿清越看越哭笑不得。

撄宁侧仰头瞧他：“哥，你学过钢琴，对吗？”

聿清看完贺卡，笑着拿它敲了敲撄宁的头，拉开抽屉，将它放进一个黑皮封笔记本里。他耸耸肩无所谓道：“高中之前学过，已经很久没碰了。”毕竟都是有钱人的消遣。

“况且我小时候也不是很喜欢学它。”

撄宁忙点头，“我懂，我也不喜欢学舞蹈。”她学舞蹈是吴倩逼的，虽然撄宁手长腿长，但她确实跳得只是中规中矩，人模人样——就是混在人堆里挑不出样来的意思，兴致也不高。不过幸好吴倩并不责全求备，只要她坚持学下去。

但撄宁知道聿清跟她不一样。她一向人生信条便是只要不出错就完美，而他做什么都是人堆里最拔尖的。可这样一个人，却如她一般，终日被囿居在破旧筒子楼，如同被折断双翼的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