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台(一)
白酩预备宴会结束第二天就回西京,然而终于没回去,因为杨仪已经到了病危的地步,他近来频频发热,开始说起了胡话。
他在意识清明的时候下过最后一道圣旨,封筠娘为镇国公主,白酩为辅国将军。并且除了筠娘以外,不许人随侍。
这一道圣旨颁出来,好像炸开一道雷,朝野上下纷纷议论起来。筠娘在深宫里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情,她并没有亲信,每天还要忙着随时照顾杨仪。
这人才四十上下,可是真的病入膏肓了。他详细交代给她这王族的财产,他的亲信,某些势力以后,就彻底陷入了精神失常,他常做噩梦,常常惊醒,对着她痛哭流涕。
以往他跟筠娘除了政事几乎不谈论什么,而今开始抓着她说起往常的事情来。说他跟商菀相识的场景,怎么样从梁国逃出来,怎样到了北齐,怎么样落到当年那地步。他描述里的自己当然有所美化,筠娘也懒得拆穿他,个中冷暖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她已经听厌了这段情节,不过因为自己在其中参与的很少,也就无权干涉。
五月十九,已经是初夏了,百花凋谢,树影繁森,上京城少水,这天气也就显得燥热并且阴郁,这是筠娘对后来那段日子的印象。
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也从没想过有一天有人要把她推到这地步里来。
这天早上,杨仪突然清醒了一阵,可是并不像是好转的迹象,更像回光返照,到了中午他开始又重新发热,说胡话,大叫,念念都是商菀的名字。
“到了黄泉她也不会原谅我了。我毁了她,还毁了我女儿安稳清白的一辈子……”
人要到了这地步,才肯说一句真心话。
国丧的仪典寿材都已经备下,只一口气在那里吊着,看他受折磨那样痛苦,筠娘倒觉得他速去了好些。
将近酉时,承华殿外面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宗室宗亲,文武百官,后妃贵戚,该来的一个都不差了。筠娘在内殿侍候着,她旁边跪着顾命的大臣卢聿跟白酩,看天色是一点点地暗下去,原本堂皇的室内突然间好像盖上了一层黯淡的灰色,充满了生命将尽的悲哀。
筠娘忽然间很害怕,不是怕鬼神,而是对人到了这一步的可怕,有一天她也会到这一步,在这离家千里的孤身之地,越觉得殿里的气氛是那样闷,死的气息扼住杨仪,也突然扼住了她。
杨仪突然间不动了,眼睛睁的大大的,像是要凸出来。
“以衾,以衾——”筠娘慌了神,几乎要掉下泪来。
恍然间觉得身边人好像应了。
回过去看,白酩还是神色如故的样子,低着头,不辨悲喜,她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拉着跪下。
外殿一片哭号声,一直传到宫外去,从承华殿依次响起来哀恸的声音。
不到戌时,宫里就挂遍了白色,明早起来,整个上京城也会缟素一片。
筠娘也换上孝服,就一直跪在地上,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只好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麻。
白贵妃带人来哭过一场,许是她对杨仪有几分真情意,哭得那样真,那样痛,一边哭一边骂着,全然失了仪态。
哭过之后,她就要求筠娘离开,说她的事情已经完了,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她的人作势要上前把她架走。
白酩挡在她面前,把那些人摒开,那些人慑于白酩的身份不敢上前去。
“怎么,你要护着她?你可知道,这可是你……”
“臣只听从陛下的旨意,陛下生前有旨,遗诏布告天下之前,公主不得离开灵前半步。”
“好,我白家养出来的好儿子,你上赶着做忠臣,那就成全你。”白贵妃拂袖,一脸怒容走了。
有她闹了这么一场,旁人反不敢再生事,都恭恭敬敬跪着,按照丧典的流程一步步走,这一夜所有人都要守灵,明日备制棺椁,小殓,大殓,七日后下葬。
所有的都安排好了,筠娘也跪就到了半夜,宫室里灯火如豆,所有人的神色都凄凄的,筠娘眼睛睁久了,很是酸胀,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她也就不知觉失去了意识。
大概是白酩在她身边的缘故,她变得安心宽慰很多,偌大的宫殿,乌泱泱的一批人,这些人事仿佛不存在一样,天地间也就剩下她跟他两个人,虽然她不看他,可是全然的知道。
她从来就知道他是一个可靠的人。
筠娘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她正在承华殿的偏殿,不知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外面天还没亮,休息这一阵子,她已经舒缓很多。砚青守在她殿外面,她理好衣服,招手叫他进来,趁现在一切都乱糟糟的,她有意放他回南国去。
“不怕你知道,我此生恐怕回不去梁国了,趁现在能走,你快走。”
砚青先是惊愕了一阵,继而明白了。
“那您怎么办?”
“我怎么样都可以,你不能跟我一样陷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