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半夜,玉兰被锣声惊醒。
“当”、“当”、“当”……锣声幽远,诡异。
她在白马城外,在白鹤山上的白石庵里。
窗外月色清冷,圆静师父盘腿坐在床边。
玉兰翻身下床,跪在地上,哀声哭泣:“师父慈悲,救救我。”
“阿弥陀佛。施主,人终归有一死,放下情执就不痛了。”
“除了让我放下,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把这一切当作噩梦。”
“可是,我明明醒着呀,我真的亲眼见到我老公。”
“阿弥陀佛。愚痴,可怜,明明在作大梦,偏偏执为实有。”
三天前,在白马城里,玉兰看见赵文宁在一个烟摊前买香烟,她大声呼喊,可是赵文宁却毫无反应,越走越远,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任她拼命追赶。
玉兰昏倒在城外飞鹤山下,圆静师父把她背回庵里。
吉庆堂先是派出人手四处寻找,到后来谁也不相信玉兰的话,就连玉兰最好的朋友赵英也认为她神智昏乱所致。“阿兰,亲爱的,那只是你的幻觉。”在玉兰的大部分生命时光里,赵英扮演着无比重要的角色,俩人如同姐妹,亦如知己,用不着伪装,用不着掩饰,用不着拐弯抹角,因为在对方面前几乎等同于透明。当然,“几乎”不是“等同”,彼此都有所隐瞒,比如赵英的鸡笼,玉兰的曹帽。
“闭嘴!我真的见到阿宁,买烟丝的那个就是阿宁,千真万确。他只是暂时躲起来,等时局稳定一些,他会回来的。”
“叫我闭嘴?你倒是清醒过来呀。”
“唉,你们都不信我。”
“如果每一个人都不信你,你就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阿兰,那真的是幻觉,是幻影。”
“不是不是不是,那人就是阿宁,不是幻觉。”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赵文宁没有任何踪影,任何消息。玉兰每天挣扎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的深渊里,支离破碎的回忆和痛彻肺腑的悔恨如毒虫般交替啃噬她的心灵。当初,她明明知道自己不爱赵文宁,却为了找靠山而嫁给他,婚后明明发现自己已经爱上赵文宁,却无法接受他遭人设计陷害而不得不娶小妾的无奈之举而离开他,在云贵高原独自生活了九年,直到一年半以前俩人在云贵高原意外重逢。
她白白浪费九年美好的时光,俩人的儿子阿宝还不到半岁。赵文宁曾经无怨无悔地爱她,曾经三番五次拼了命搭救她,他怎么忍心让她成为寡妇?又怎么忍心让孩子们没有父亲?
每天早晨,当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棂进入房间时,玉兰的第一道目光便指向书桌。即使看不到熟悉的高大挺拔的身影,新鲜的花草野果或新买的点心会向她证明:男主人曾经回来过。赵文宁把当初结婚时的这个传统保留下来,他疼老婆的方式更特别更露骨,守旧的夫妻在人前绝不会有的拥抱或亲吻行为,他却做得自然而然,毫不做作。他耐心地惯着玉兰,纵容她喝下他自酿的葡萄酒和从酒坊里拿回来的糯米香,他带她去山上捕捉画眉和鹧鸪,一边编织雷鼓一边唱黄色山歌,都是从飞凤戏班的五叔公那里学来的。有一晚他还悄悄地带玉兰去看梁叔的鱼鹰捕鱼,第二天被凤仙姑奶臭骂一顿。
每天从镇上工作回来,就把阿宝抱过来,用嘴和腮帮子去亲儿子的脸,叽哩咕噜地逗孩子格格发笑,或者被孩子的叽哩咕噜逗得哈哈大笑。
抗日战争时期,赵文宁曾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伤,过河的皮艇也被日本鬼子的炮火炸沉,最后平安返回。赵文宁总是能创造奇迹。
玉兰一次次去白马寻找,一次次去那两个人家里询问,一次次写信给在广州的二姐和外地的弟弟和妹妹们询问赵文宁的消息。
到后来她也糊涂了,怀疑那是幻觉。
可她拒绝承认,不许自己悲伤和绝望,她痛恨同情或怜悯,谁敢在她面前“诅咒”赵文宁,她就要掐死谁,曾经的美艳动人、睿智冷静的女人,清水镇最漂亮最勇敢的女人,成了“人见人怕的癫婆”、“能吓死人的癫婆”。
玉兰自欺欺人地囚禁在自己编织的牢笼里,外人进不去,她亦不想出来。她形单影只,独来独往,如同行尸走肉。最疼玉兰的婆婆锦娘早已过世,云娘忙得焦头烂额,半身瘫痪的八爷成了鸦片鬼……
吉庆堂的当家主人是凤仙姑妈,她与玉兰之间成见已深,积怨日久,虽然大侄子的死让她悲痛万分,她却不在乎大侄媳妇的悲痛——大少奶不是很要强很勇敢吗?让她慢慢消化吧。
可是在浩浩荡荡的变革洪流中,在动荡不安的年代里,各种势力相互纠缠,相互博弈,“慢慢”是一个奢侈的字眼,某些事情发生得太快,无数人的命运在一夜之间被彻底改变。
随着赵文宁的死去和玉兰发疯,吉庆堂的境况一落千丈,迅速衰败冷清的迹象随处可见,工人们陆续离开,生意越来越淡,村狗在吉庆堂大门口拉屎,院墙上长草,鱼池干竭,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