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树

东方的天刚泛起鱼肚白，“啪啪啪”，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把江渺吵醒了。云印这两日为着照顾江渺，晚上就卧在罗汉榻上凑合着歇息，此刻也还未起身。

门外那人似乎是不敢嚷出声，只是一个劲儿地拍门，云印一把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来，带着气低低骂了一句，下榻趿鞋过去开门。

再回来，她的身后跟了个梭子似的肥婆，“小姐，是夫人身边的孙妈妈。”

江渺听是婆母身边的人，不敢怠慢，忙掀开帘子披衣下地，尚未来的及纱巾覆面，露出半张陋颜，孙妈妈明显地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少夫人嫁进来眼瞅着都第四天上了，咱们喜安院那边儿却是连个影儿都没见着！怎么，难不成要你婆母亲自过来给你请安？”

江渺双手叠于腹前立在拨步床边，心想自己婆母这是要立威，先排个心腹婆子过来敲打，后头还指不定如何折磨，便趋步走过去扶了孙妈妈上榻坐着，自己立在一旁，挤了个笑脸出来，“孙妈妈说笑了，媳妇哪儿敢不把婆母放在眼里头。先前一直病着，也不敢过去，怕伤了婆母那便是罪过了。今日好不容易好些了，又怕婆母还未起身，只想着天亮便去问安呢！”

孙妈妈坐在榻上，见江渺态度柔和，伸手也不能打了笑脸人，一时不好再刁难，只能吊了眉梢抿唇咽气，虽不敢再讥讽，然而语气依旧恶劣道：“那么少夫人就快些过去，放以前这个时辰上，少爷都温完一遍书了！”

江渺笑着应了，好不容易送走了人，也不敢再睡，便命人抬了水沐浴更衣。

出门时，云印要跟，却被江渺拦住，小声嘱咐了几句。说完，江渺便从自己院子里挑了一个叫春桃的陌生丫头带路，往婆母的院子去了。

周家是座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周元峥作为晚辈，所住的睦安院最靠里，走过回廊穿了角门，便拐进了中庭，从右侧的垂花门进去便是周元峥之父周庆远的院子，自周庆远死后，如今只有周夫人一人住着。再往前便是周老夫人住着的寿安堂，与前院议事厅隔了一道回廊。

中庭里头有棵梅树，树皮皲裂干枯，犹如暮年老者到了风烛残年之时。它的树干粗短，分枝极多，半数尽已毁去，露出灰黑的伤疤，剩下半数枝干挣扎着伸向苍穹，却不见半片绿叶。

春桃见江渺停下看树，便侍立在一旁，架不住年纪小话多，主动道：“少夫人，这是棵红梅呢！听府里的老妈妈讲，还是百年前第一位状元及第的老老太爷亲手种下的，开花的时候灿烂如火，可漂亮了！只可惜三十年前被一道雷劈着生了火，硬生生烧去一半，从那以后，剩下的这半棵也不再开花了。”

江渺心中一动。三十年前？差不多是周庆远第一次秋闱名落孙山的时候。

周家世代书香，子孙不靠荫庇，皆是凭着自己上考场争功名，皆能位列前三甲。只是到了周庆远这一代多次名落孙山，又是独子，周家便隐有衰褪之象。

今年秋闱刚过，周元峥“一脉相承”第三次落了榜。考个秀才都如此艰难，对于燕京周家人来说，在周庆远之前是绝不可能有的事！

莫非是这棵梅树早就有了魂灵，生死伴随周家兴衰，见周家式微，故而这棵树也不再开花了么？

晨风吹过，卷起一片绯红衣角。江渺抬手将一缕碎发拂至耳后，带着丫鬟拐过垂花门往婆母院里去了。

灰青色的天幕下，半爿枯树静默，挣扎而出的一缕朝阳将它的影子描在青砖之上，留下黑影一片，显得有些落寞寂寥。

江渺到的时候喜安院内静悄悄的，周夫人还未起身，只有孙妈妈搬了把圈椅坐在门口拿着把蒲扇在摇。见江渺来了，也不曾起身，只淡淡扫了一眼，道：“夫人昨日去庙里上香有些累，今日起得晚了些，少夫人等等罢！”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她昨日才退了烧，身子还有些发虚。站到后头，整个人飘忽如棉花，要不是春桃扶着，怕早就晕了过去。饶是如此，还被孙妈妈扣上“心有不敬”这个罪名，江渺怕再生事，便又强撑着自个儿立着。

一直站到日头完全升起来，整个院子都叫日光拢在里头。飒爽的秋风里凉意渐去，逐渐升了温热，还杂了一团浓郁的脂粉香穿过角门飘了满院。

只见垂花门下拐出个人影儿来，大腹便便，瞧见江渺时还特意挺了挺孕肚。

孙妈妈见是阮媚，活似见了菩萨，手舞足蹈地从圈椅上扑棱起来，走到阮媚身侧搀扶，嘴里头热切喊着：“哎呦，阮姑娘怎么这个时辰来了？也不多睡会儿，看再累着肚里头的小少爷！”说完，忙招呼院里的其他小丫头掀开门帘儿将阮媚迎接进屋，片刻后里头传来了一两声轻笑，孙妈妈这才出来招呼江渺：“少夫人，夫人方起，叫你进去问安呢！”

江渺称是。

一进门，阮媚身上浓郁的脂粉气扑面而来。粉是极好的上等货，本该香甜清淡，却因抹的多了从而发出一种果子腐坏之气，难为周夫人还端坐着与她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