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三）

墙上挂钟的指针一刻一刻地走着，老实人的步调，永远陷在首尾相衔的循环中，向前即是后退。她静坐在一个秋老虎肆虐的午后，被金黄色的阳光烘烤着，脖子、腋下和胸前皆沁出黏腻扎人的汗，神思照例飞驰到极遥远的地方去了，留下一具热烘烘的皮肉来维持在场的假象。

“杨采萍。”陆明又叫她，“你需要考虑多久？”

“你多大了？”

“二十四。”

“没谈过恋爱？”

“没有。”

“也没有喜欢的人？”

陆明望向她，嘴角轻轻颤动了一下。恍惚间，她以为他已经在那里很久了，她别开目光，看见粒粒尘埃舞在空中，好似纷纷而落的金粉，也不知从何人的梦中飘荡至此。

“你是不是以为，一个男人，只要肯给一个女人洗衣做饭，她就会出于感激而答应他的任何请求？”采萍垂头盯着自己色彩斑驳的脚指甲，冷笑道：“你是不是还觉得，作为隼群，你已经很高尚了，因为无论下雨那天还是昨天，你都没有趁人之危，标记我这么一个没手环的昴群？”

她起身走向门口，将门拉开，霎时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带着干燥的，尘土的气息。她的发丝纷纷飘在空中，化作流动的，黑色的水纹。毫无疑问，他已经感觉到了她柔软的长发是如何缠绕在他颈间，又是如何一寸一寸地绞紧，使他产生濒临窒息的愉悦。

陆明仍旧坐在桌前，姿态却要比刚才更为放松，他托着下巴朝她望过来，微笑道：“好吧，我对我的所作所为道歉。”

但是她没有从他的脸上读出任何和歉疚有关的信息，反而看到了一副无赖的嘴脸，藏在那礼貌得体的伪装之下，蛇似的险恶，狐狸般的狡诈，他或许从一开始就在算计她，杨采萍的手颤抖起来，她说：“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我不会和你结婚。这顿饭你花——”

“为什么？”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地打断道。

“因为我不喜欢你。”

“哦。”陆明看向桌上那堆菜，他说：“我也是。”

她本就不应该对他抱有任何期待，然而在听到这句话后，还是有一种强烈的羞愤感从心底冲了上来，我不需要你的喜欢，杨采萍想，我谁的喜欢都不需要，我现在只想让这个人立马从我家里滚出去。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我们结婚，你可以搬到北边住，那儿的环境显然要好很多。”

“不。”

陆明抬眼看向她，“那为什么还要等我来接你？”

他果然知道。杨采萍静了一瞬，开口道：“我说一时兴起你信么？事实上我也没有做任何过分的事情。陆先生，如果你再不走的话，我就报警了。”

“报警？”他微笑道，“π区的法律好像不保护没戴手环的昴群人。”

“我现在就去登记！”

“杨采萍，你不想活得轻松一点吗？”陆明问，“你已经是一个昴群人了。”

她闻言闭上眼，劝自己不要同年轻人计较，毕竟大他三岁，算个长辈，宽宏大量些，忍一忍便过去了，然而一睁眼便看见了这人来到她身前，影子也同她的一道叠在地上，她没来由想跑，却又硬生生挺住了，凶狠地瞪了他一眼，陆明笑笑，没说话，只是她看哪里，他便也跟着看哪里，直到她视线定在他身上，才算作罢。

不是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只是不想遂了他的意。杨采萍看向他凸起的喉结，暗道要是他敢动手，她就一拳打碎他的喉软骨。那小物事仿佛听见了她的想法，上下滑动起来，陆明声音和热风一齐浮上耳畔，呵出一段虚虚的痒意。

他在问她：“难道你决心后半生就呆在这老鼠窝里？”

对面走廊忽然传出一声巨响，裸着上半身的男人从门帘后面钻出来，把钥匙插进锁眼里重重一拧，上好锁，拖沓着脚步朝前走去，猪油膏白的背影闪进拐角，随后整个楼道都邦邦邦地震起来，过了会儿那响声才彻底消逝。

“这与你无关。”杨采萍面如寒霜，冷冷道：“怎么，在浮塔没市场，就想着到π区来曲线救国，当这儿是废品回收站么？”

见陆明一怔，她又扬起眉毛厉声开口：“姓陆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指手画脚？看我没权没势，好欺负？你以为你谁啊，要真是个人物会半夜跑我这老鼠窝里来找地睡？我告诉你陆明，你也就仗着投胎好，没了隼人的身份，你也不过是块当老鼠的料！”

她说完这番话后，拳头已经捏好了，然而那神经病却笑了起来，左颊边浮现出一个极深的酒窝 ，这使他脸上多了几分纯净无害的气质。

“杨采萍，你很懂我。”陆明说，语气相当轻松：“其实我本质上就是一只老鼠，除了囤粮以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另一只臭味相投的同类，然后在大自然的感召下，繁衍交//配，直到死。”

“为此我保留童贞，恭候她的出现。”他望向她微笑道：“这难道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