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妃罪
如血,许鸢生出几分惧怕,皇帝依然是在笑,一如往常的温和,落在许鸢眼里却变成了阴冷。
“鸢儿的仙羽飞鸿尽是少女风采,宛如仙子初下凡尘,朕甚喜爱,自当永葆红颜仙羽飞鸿才能长舞。”
皇帝是个吟风擅月的才子,春桃夏荷,男欢女爱,金阙琼楼,世间美好繁华皆可成他笔下诗画。
逢郎与欲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皇帝爱极了少女风采,也爱极了诗中少女,他想,这世间再也没有人能同许鸢一般深得他心。
他曾在梦中无数次梦见在莲池与一素衣少女相遇,那少女瞧见了他,衣裙翩翩似仙飞来。
皇帝记不清少女的模样,初见许鸢,见一舞成名的美人不过寻常美貌时遗憾摇头,叹美人不可得,而见了她的仙羽飞鸿舞,皇帝梦中的身影竟与许鸢重叠。
一梦一舞,自此君妃恩爱,后世慨叹。
许鸢见过路边冻骨,听过易子而食,她身上的锦绸宫装是百姓的皮,发间的玉簪珠花是黎民的骨,名茶珍馐,尽是血肉。
五年,十年,许鸢的儿子已经六岁了,后宫的妃子们已经有了老态,只有许鸢依然如少女,仍然在君侧跳着仙羽飞鸿舞。
贤德的皇后在忧思中病逝,皇帝因为许鸢的出身给不了她后位,就给了她皇贵妃的位子,千方百计推阻选封继后。
后世说,这是帝王深情。
梳妆时,许鸢爱惜自己被驻颜丹保护的容貌,梳妆后,她又痛恨这吞下万民血肉得来的年轻。
无论容貌如何年轻,许鸢都跳不出少女时的风采了,皇帝也在日复一日的舞文弄墨中老去。
他再也写不出艳曲情诗,宫墙闺怨在铁骑的嘶鸣下被尽数踏碎。
他的山河已经四分五裂,他的忠臣已经尽数入土,他的绝世文才守不住他的天下。
“妖妃祸世,迷惑君王”,八个字定下了四方联军叛乱。
皇帝登基时有多威严繁冗,出逃时就有多潦草慌张。
某月某夜,阴凉的夜风袭击扎地营帐,明月相照,光秃秃的树影在地上投出扭曲怪异的姿势。
年幼的太子贪玩躲入偏僻的营帐,帐内空荡荡的,只有地上一大一小两块白布。
白布仿佛蒙着什么东西,鼓囊囊如同被风沙堆积起来的土堆。
太子好奇心作祟,走进过去仔细环视一圈,地上的白布没有遮住全身,一只苍白的手露在外面。
太子惊疑不定,大着胆子伸出手指去点地上的那只手,指腹刚触及肌肤,还没来得及感受到任何触觉,地上的那只手像壁虎断尾,挣扎着动了一下。
“啊——”
太子瘫软下来,放声尖叫。
比黑夜更暗的地方——
许鸢沉眠的意识轻飘飘回笼,五感没有赶上她的突然惊醒,唯有口中鸠鸟啄心的苦涩。
苦涩顺着喉咙滑下五脏六腑,滋生出无尽的苦痛。
“妖妃媚君,六军逼主,无可奈,终杀之。”
后世短短十四个字,足以定下一场结局。
作为男人,护不住妻儿;作为皇帝,击不退敌军,命不了军臣。
濒死的许鸢不知道后世如今生,一遍遍给她冠上“妖妃”的罪名。
她只能在窒息的痛苦中垂死挣扎。
痛苦在窒息中被剥离开来,哀鸣被闷在胸腔中焦急欲出却死死卡住,她用尽了力气在动,手指已经嵌入那人的肉里,他依然没有施舍放手的怜悯,双腿在死亡的威胁下奋力蹬伸,蒙在身上的白布露出一角。
微光里,许鸢模糊的双眼看到了隐约的明黄。
原来是他啊……
许鸢仅存的意识认出了是谁,十年的陪伴,无数次的亲昵,头一次,明明他仍是在抱着她,许鸢竟然差点认不出他。
许鸢或许是累了,也或许是困了,主动松开了手不再挣扎,最痛苦的时刻,许鸢反而觉得不那么痛了。
仿佛又是五岁,被她刻意遗忘的,以“年幼”为由的,自欺欺人的遗忘在角落里的记忆,随死亡一同赴来。
毫不客气的嘲笑许鸢一生都在被人抛弃的命运。
“这丫头当真是你们的女儿?”老鸨环臂扫了许鸢一眼,怀疑的目光在一家人身上扫视。
“千真万确。”许父生怕老鸨是要反悔了,急声辩解,“这丫头就是瘦了点,模样不差,几年后绝不会亏本!”
老鸨捏着许鸢下巴左右瞧了瞧,沉吟片刻,摆手:“罢,一斗米换个雏货,也不算亏本买卖。”
父母双手抱米对老鸨千恩万谢,没再看许鸢一眼。
“爹——”
“娘——”
许鸢呼唤着,他们始终没有回头,消失在枯黄凋敝的田地深处。
有一滴水隐约滴在许鸢脸上,应当是她自欺欺人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