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
“释兰大师,我究竟是人是鬼?”
在新年的前夕,一个清清冷冷的少女站在一座坟前问着一个老僧:她是人是鬼?
释兰大师愣了愣,吟了句“阿弥陀佛”,问道:“施主何出此言?”
苏求之在邵卓卿曾祖父的坟前磕了几个头,淡淡道:“不为何,只觉得比之为人,自己似乎更像鬼。”她缓缓转头,望着释兰大师,“更何况,我总觉得诸位大师待我不似我,似乎我在你们眼里,是一个故人。可我一小小商贾之女,履历苍白,又怎会是你们的故人?”
她这话一出,蹲在一旁不愿离开的释凡大师咳嗽两声,如被惊到的野兔一般,刷一下跑掉了。
释兰大师望着自己跑没了影的师兄,在心里反复恭迎又恭送怒目金刚,良久后方吟了句“阿弥陀佛”,慢慢道:“佛家讲因果,老衲在施主身上,却有看到一些过往。”
苏求之道:“是怎样的过往?”
释兰大师摇摇头,未肯言语。
苏求之没有追问,站起身,指了指墓碑,“可以进了吗?”
释兰大师带着苏求之走进了这座墓室,墓道幽深,苏求之跟着释兰大师走了一圈,整个墓室有5个过洞、6个天井、8个便房,规模抵得上王公贵族了。里面的东西很是精致,是几十年前流行的款式,也有几件现在款式的生活用品,大约是释凡大师带进来自己用的。
苏求之心里升起一些玄妙的思绪,这座墓室的主人与邵卓卿有着亲密的血缘,而他过世时,邵卓卿甚至还没出生。邵卓卿永远不会知道邵老太爷长什么样子,邵老太爷也永远不会知道在他过世后,他的曾孙中出现了一位极为出色的少年,他们永远都不会相识,却达成了生生不息的传承。
这样的念头让她对此间主人多了一分熟稔,甚至产生了一丝好奇,但当她走近邵老太爷的棺椁时,棺椁已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苏求之怔了怔,想起了什么,淡淡道:“我曾听人言,骨虽坚硬,仍为气所化,尸骨是人留在人世最后的念想,当人残爱遗恨均消时,尸骨也会消失。”
释兰大师道:“正是如此。有些奸恶歹毒之徒妄以为杀人焚尸能毁掉冤者的魂魄,却不知,有形之骨为骨,灰飞之骨仍为骨。”
苏求之挂了一抹淡淡笑意:“看来,邵家老太爷倒是无牵无挂、无怨无憾。”无牵无挂、无怨无憾或许是人之离开时最圆满的状态,多希望邵老太爷能把这份福分传承给那一个人。
释兰大师道:“他有牵挂的,只是那牵挂在几年前了了。”
苏求之随口问了句:“是何牵挂?”
释兰大师道:“骨头都没了,往事又何必再提。”
苏求之点了点头,道:“此间甚好,多谢大师。”一想到日后邵卓卿来此祭拜时,祭拜的是她葬在此间的旧情,属于他和她的旧情,她便觉得选此做衣冠冢就像冥冥之中天注定一般地巧合,妙不可言——看来,连老天都觉得他和她之间,并无生路。苏求之按了按心口,心很痛,在痛极之中又仿佛有一抹释然如岩石缝隙中的种子般,用力生长。
从墓道中走出,苏求之沉默站了一会儿,方轻声道:“释兰大师,你可有发现求之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 释兰大师喃喃重复了一遍苏求之的话,闭眼细细回想了方才的情形,脱口而出道,“丫头,你能夜视了!”方才在墓室中,他忘记提灯了。
苏求之道:“前阵子遇到了一女妖,大约是她的原因,我的脑海里一夕间仿佛多了很多很多记忆,分不清是我的还是谁的。也是自那后的某一天夜里,我忽然发现自己看得清黑暗了。”
释兰大师道:“那女妖是何模样?”
苏求之转过身看向释兰大师,道:“不如,大师先讲讲关于求之的过往?”
释兰大师叹了口气,缓缓摇摇头。
苏求之轻笑一声:“哪有什么女鬼,方才的话,不过是我胡诌的。多谢大师为我择的衣冠冢,我很满意,叨扰多时,我也该回去了。”
待苏求之离去后,释兰大师重新走回山顶,原本散得干干净净的十一个大和尚此时竟然又都聚在这里等着他。他看向释少大师:“师兄,那丫头能夜视了。”
释少大师手里的佛珠散了一地。
断送古今惟岁月,昏昏腊酒又迎年。
作为旧一年的结束和新一年的开始,除夕是很不寻常的一天,可当她到来时,也不过是寻常的一天,天边没有特殊的祥瑞,大地亦没有开出五色花朵,只是比之其他日子,热闹了一些,不论富贵贫贱,都会在这一天,尽力地团圆。
苏家老太爷下山了,眼下苏府的大厅里,席间四世共团栾,觥筹交错,欢颜笑语,气氛温馨。而这一切,在苏老太爷看到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一盘清蒸鲈鱼时戛然而止。苏老太爷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责难地瞪向王氏:“即便老夫未曾下山,都知恶水之事,你是聋了还是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