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金

恭顺跪在马车软毯上的惊春听着上头容应晴依偎在容昇肩膀不住啜泣，细微轻渺犹如蝉鸣，这可真不像容家金尊玉贵的华阳郡主，她往前每回有幸在惠风院见到三小姐，都只能看着她颜色绮丽裙摆上或织金、或蹙银细致勾勒而出的精巧花纹，三小姐长久挺直的脊背，略抬的尖细下颌，目下无尘的眸子，那般矜贵清高姿态，还叫人以为她天生下来就是无喜悲的高天悬月出尘缥缈神女。

也是应该，天底下所谓贵人不过只是肉体凡胎，由着父母生养而出，只是出世命途要比常人好运几分而已。

听着容昇细声安慰哄着，惊春心里感叹，容应晴运道确实是极好极好的，毕竟，她悄悄抬眸，就见容昇抚着容应晴细弱清丽面颊，轻轻掠去她落下的泪珠，像是在捧着一捧易碎的雪，怜爱姿态仿佛那是他的掌中珠，心头肉，是惠风院诸人从未见过的神色。

她确确实实是容昇最最爱惜的人物，容家人人都知晓容昇待自个唯一嫡亲小妹惯来如珠似玉，那份独一无二的亲昵，同容昇相敬如宾关系冷淡的结发妻陆蕙心得不着，那些所谓得容昇心欢喜的姬妾也不行，就更无需讲底下的仆婢们，哪怕他大多时候都是个笑脸盈盈，嬉笑话随口拈来，好像是颇平易近人的，但伺候长久些的都明白容昇心思城府深得很，野心勃勃，偶尔时候会叫人极惊诧窥得他身上存着种令人浑身战栗不由悚然的阴郁，宛若漫漫长夜恶鬼，稍一近身便霎时会被吞噬殆尽，容昇不太在仆婢面前掩饰这面，他的眼睛也从来是高高往上、往前望的。

容应晴苍白面目，唯眼尾哭得通红，纤薄肩膀不住因抽泣轻颤着，更显脆弱，似株雪夜伶仃病梅，容昇一手轻抬她下颌，一手拿着软帕柔柔擦拭她颊上因落泪蜿蜒下的胭脂，有些狼藉颜色，看着可怜非常，容昇多年未见她哭得这般失态，心不由地软起来，哄道：“怎的突然就哭了，这世上发生什么事只要有二哥在，谁都欺负不得你，你只要让好好的，自会安安稳稳高坐明堂，谁都阻不了富贵前程。”他抚着容应晴面颊，“皎皎，以后时日还长得很。”

容应晴手牵着他长长垂下宽大袖角，只喃喃说：“是啊，二哥，往后还有太长太长的光景……”马车里的灯火不甚明亮，摇曳不止，叫她心愈加喘不得息来。

容应晴少有这般失控的忧惧时刻，可今夜或许确实酒气引起太过不该生出的繁杂思绪，竟要叫她难得止不住自己心头涌起的惶恐，容昇讲日后还有太多时日，这是从前裴恒在世时候，容应晴未曾考虑过的，她那时候的命途是如灿灿朝日样好的，人人都艳羡她的好命，她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太子妃，而且裴恒那般风华卓绝，与帝位仅仅半步之遥，这是如何顺遂安乐的前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竟然也就顷刻之前不覆，如幻梦一场，流水泼过，不留丝毫痕迹。

今日宫宴，人人都去拥簇新封的晋王，赞颂美言不绝于耳，一如待当年的太子裴恒。

二哥说日后时日太长，可就是那样好像遥遥望不得边际的日后让容应晴备生忧惧，她的姑父、当今圣人如今尚不止知天命之年，身子素来康健，算得上春秋鼎盛，依着大雍前头几位天子长寿年岁来看，说不得再做个二十载圣明天子亦无妨。

若真有二十载光阴岁月，那她也就要近四十了，会是何等境况，祖父应是等不得那样久的，如今尚且稚弱皇子们到那时正是风华正茂的强盛好时候，都是野心勃勃如灼不尽的野草，朝中局势错综复杂更加，容家想要推举的新法仍旧阻力重重，前路坎坷，竟让人茫茫然不知所措。

他们如今费劲心思，可能无意成了他人迈步青云的垫脚石，史书上为他人做嫁衣惹得后人闲笑不已的何等几例，再或许她压根活不到那时候，这世上水会淹死人，火能烧死人，就像她的恒哥哥般，谁能够臆想到大雍贵不可言的龙血凤髓身死得那般轻易。

看着牢不可破的黄金竟随意就能轻飘飘摔得粉碎。

人死后会往何处去，如果天底下帝王是紫薇星君，贤臣名将皆是文曲星和武曲星，那天间早就要多得溢出来，人不过肉体凡胎，活着时的尊贵只应在棺椁和墓葬上，到底，转世轮回这套在裴恒死后早叫她不信服，神佛都是假的，想到人不过一缕幽魂，肉/体消散就再无意识，她不敢思索自己若是身死是何境况，尤其若是壮志未酬身先亡的情景之下，只一想便叫她痛苦万分。

他们容家耗费心神，舍弃名声，若是还不得好收煞，反倒白白成就人交口耻笑的说头，这妄想让她心痛欲裂。

清歌于漏舟之中，痛饮于焚屋之下。

这不就是如今容家境地，如今只有裴霁能救她出这片苦海，她本应该的光明命途尽数悬在裴霁身上，容应晴紧咬贝齿，觉出种恍若隔世的饥饿意思，不是被困在万岁宫深夜时对佳肴暖衾的欲念，而是对不可拿捏空荡荡权势的野心欲望，那是她自小在意的，从未勘破的名疆利锁，造化弄人，她要造自己的风光鼎盛造化。

容应晴抬眸望自己的二哥，心下终于承认她害怕的裴霁夺嫡未成，叫她容应晴坐不上从小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