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金

裴霁侧眸看着容应晴，顺其自然地想着，这位表妹实在生得双会说话、会传情的漂亮眸子，长睫楚楚打颤似羽蝶振翅，此时宛若笼着江南濛濛细雨更是堪怜，眸里痛苦之意叫人只消望一眼便不由觉得自个心也碎了。

心头把玩着那句长安，裴霁心思游离，容应晴活着的十来年光景应从未有过何私欲，她已然得着世间女子在她这年岁所可求的一切好事，往常她只需理所应当摆出温柔和善的派头高高在上着，自有其余人顺其自然觉任是无情也动人，争着抢着献媚讨好，所以她在裴霁面前才会不自然地矫饰着楚楚可怜的神情，或说是在有孝元皇后血脉的皇子——晋王面前，这叫他几乎生出点怜爱。

于是裴霁轻笑着打破了这阵寂静，他声音从来轻快流畅，字字清楚如林泉渡水，慵懒而潇洒，他问道：“所以，表妹可有小字？”

容应晴抬头对上那双淡淡眸子，眸里带着恰到好处不多不少的笑意，从容非常，可在此情此景之下，却透出分外清明的淡薄意思，像是天底下没有任何事或物能叫他放在心上，竟叫容应晴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容应晴想着若依二叔传回来的信笺所言，裴霁养父楚藜是个颇浪荡随性的富庶之家纨绔子弟，没有婚娶，带着裴霁住在山间别院里头，想来裴霁自小亲缘稀疏，她自付所说番话真情实意，也不想裴霁听了能感动得涕泪横流，只求他能够知晓这世上与他亲缘最最近，崩逝前都心心念念他是否安康的母亲与兄长有多在意他，也好为他那英年早逝的兄长略尽尽心力。

她方才叹息泣泪非是全因裴霁，也因裴恒小字长生，长生期盼，何以竟成薄命。

只是裴霁这般，容应晴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指尖微微蜷缩起来，却只空落落地抓着一丛掠影浮光似的夜风，裴霁见她袖摆上所绣山茶花栩栩如生，有些出神想到，那日侧峰见时她身上衣衫所绣亦是山茶，应是有些喜爱的，说起来，青云殿倒是有几株蕉萼白宝珠开得不错。

容应晴微微垂眸，眉眼显出一霎那幽静的冷意，顿了顿，她才轻声说道：“昭昭，臣女小字昭昭，日明之昭。”

“烂昭昭兮未央。”裴霁含笑盈盈，俊俏眉目带出酒气晕染而来的几分艳色，在暗淡长夜里如白日金乌粲光灼灼，直引得旁人飞蛾扑火，“青春受谢，白日昭只，确实正应表妹名中‘晴’之一字。”

容应晴没说话，这乳名是她的祖父所取，取的是“昭昭乎其知之明也”，亦有“忠昭昭而愿见兮”之意，当时仕途不顺借此明志而已，但容应晴既不想说也觉没必要说明，说得太清太透不免多生事端。

看着裴霁，容应晴再一次觉他捉摸不透，分不清晰是在回避装傻，或是如她方才所想一般，觉得牵扯下去不免生事，就像今日麟趾殿内他被封做晋王，任谁都能看出来的荣宠正盛，春风得意，不管诸人心头思虑如何，可面上满殿勋贵显宦恨不得争着抢着同之奉承谈笑，他竟仍那副掩不住的漫不经心颜色，这是心机太过深重以至不露声色，还是当真宠辱不惊全然无动于衷。

一阵簪缨环佩玎珰华声由远及近，许是哪几家官宦小姐倦了宴中喧喧酒气出来借月散步说笑，黄鹂鸟般明快的笑语声不断，容应晴正准备向裴霁告退，就一齐听着那边话里头提到自己。

“晋王殿下生得可真是肖似圣人，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般，也无怪陛下看起来那样喜爱。”

“谁不知道圣人与孝元皇后情意深厚，恩爱长情，如今雍明太子殿下既已身死，对唯一的幼子晋王宠爱又岂是什么稀奇事儿…”许是也怕夜风把这话吹进什么人耳朵，这声愈说愈低，可还是让裴霁同容应晴听得分明，“看容家不就知道了，京师里头谁不知道圣人待容家如寻常亲眷，素来比皇亲宗室都更得脸。”

“圣人待容家是好，只容家未免有些恃宠生娇之嫌，华阳郡主封号就不免受之有愧，听闻圣人有意使晋王殿下与华阳郡主延续那桩未尽的所谓金玉良缘，简直要让咱们这些旁观的都替容家与郡主羞耻万分。”声音娇俏动人，可惜意思就有些刻薄了。

容应晴微一眨眼，听出这是大理寺少卿家的三女周筠，她次姐周竺曾被圣人指婚给裴恒做良娣，只是裴恒以太子妃未娶岂可先有妾室为由，并未迎入东宫，当年裴恒逝世的消息一传到宫外去，这位周侧妃便留下封绝笔书一条白绫随之而去，很是得酸儒迂腐之士口中贞洁美名。

容应晴看向池对面婆娑竹影里，清皓月色下瞧不清周筠身影，只有几盏手执宫灯微弱灯火隐隐透出来，同周筠也好，还是与和她算有些“缘分”的周竺也好，容应晴都不曾有过太多交际，她向来骄傲，一个所谓良娣不值得她费太多心神，只记得这一双姐妹同母所出，都是副秀美安静的温驯模样，想不到私底下里头也是能传这些话的。

不知是谁在那头假模假样地叹息着说道：“也实在是可惜雍明太子，往前如此宠爱他的小表妹华阳郡主，甚至为此身旁无半点人服侍，当年若是娶了侧妃，或许膝下也能够有小皇孙延续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