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金

天还落着小雨，深沉夜色笼罩着这处小巧玲珑的两进院落，清冷月色洒落在院中未开/苞的杏树上，寒水与江篱无声响地将廊上悬着的宫灯一一打开灯罩，重新用火折子点亮起来，四方天地一时只能隐隐听到容应晴理佛声音传来，“…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循环往复，久久不停。

起身供上佛前香火，容应晴忽然抬眸向上看去，金身佛陀慈眉善目地冷眼旁观世相万千，好像世人参不透的命途浑然不过是消遣。

裴恒不爱信这些，他不信天命不信鬼神，总说所谓天定命数，不过事在人为，说这话时候他眉眼里笼着点倦倦的、恹恹的颜色，倚在小亭的柱上，目光空荡荡地落在东宫明池的那几尾赤金锦鲤上，他好像格外喜欢那些小东西，但蓦地又抬起眼，有些打趣地说道，

“不过昭昭也是个小菩萨，我不信旁的，也要信昭昭，做天底下最为虔诚的信徒，就盼着神佛保佑我的表妹能够一世顺遂安宁，喜乐无忧。”

容应晴想，她那时是如何答的，应该是，“我若真是菩萨，那最最紧要自然是保佑表哥你安康长乐才是，只可惜我不是菩萨，便只能求旁的神佛保佑我天底下最最好的表哥了。”那时候芙蕖开得正好，她边抚着那芙蕖边笑盈盈地看着裴恒。

可她求了那么久的神佛也却是假得虚妄，倒最后还是没能庇佑着裴恒安安稳稳地活下来，也没叫她依着裴恒所希冀那般顺遂安乐，人世海海，本可庇佑她长久一生的厌厌良人此生只能泉台再相见。

思及此，容应晴扶住桌角，手攒紧心口的衣衫，她疼得厉害，疼得好像是有柄灼热着正淬火利剑将她的心给生生活剖了出来，冰凉泪珠不住地落在那张惨白的面容上，皓齿紧紧咬住的朱唇里还是泄露出哽咽声来。

她缓了好阵子，才勉强平静下来心气，自个慢慢扶着桌椅走到罗汉塌上。

几乎听不得的声响，一个低眉顺眼的高挑婢女走进寝间里头来，容应晴身旁近身侍奉的人都知晓生得副寻常姿容的青黛最得她信重，青黛恭顺地跪在地上将白瓷描累枝花碗奉予容应晴，她声音暗哑地低低道：“姑娘晚膳就用了两枚点心，不若再吃碗红豆粥暖暖身子吧。”

容应晴没理青黛，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好似生怕惊扰到正在安眠的神仙似金玉人物，看着竟有些痴痴的，“青黛，我今日见到七皇子了，若是恒哥哥在，他定会极高兴的，他从前就最挂念这一生下来便没影踪的嫡亲弟弟了，往常每每传来什么消息，他就要费心费力地派人去找，可每每又空欢喜场，他的眉折得那样紧，叫天地都霎时黯然失色了，如此这般多回，我都要恨那个七皇子了，我多想我的恒哥哥笑起来呀，他一笑起来就叫世间天光乍破、霁雪初晴，我只想看他一直笑着。”

“所以以前每回礼佛时候，我都也求佛祖庇护七皇子还顺康安泰活在人世上，最好快快叫人找到，可满天神佛竟在恒哥哥死后才随手恩赏地垂怜，他那样想见的弟弟，他从来都没有亲眼瞧过，神佛多爱作弄人，怪不得恒哥哥不信。”她难得失态地冷冷讥笑起来，眉眼显得恰如窗外寒凉冷清的月华，“不过，或许也怨不得神佛，毕竟若是恒哥哥如今尚在人世，那七皇子殿下说不定还回不得这帝京城呢。”

“恒哥哥活着时候，他们如莬丝花般攀附在他身旁，生怕有半点不该有的毁了所谓大计，恒哥哥一旦不在，他们就又紧锣密鼓地寻求可以取而代之的，过去十几年里无踪无痕的七皇子眨眼就被能寻到了，也不知从前光景里是探查的人不用心，还是……”容应晴手上碧玺佛珠串霎时散落一地，沉痛不堪得只觉五脏六腑都溺在沉沉暗湖当中。

将近二十年筹谋划算，就只待裴恒日后登基，容家的煊赫鼎盛达到极致，天子外家，从此裴家的江山里头就也有了他们容家的一份，在裴恒生下来封为太子的那刻起，那样漫长光阴，容家小心翼翼所牺牲了多少的心神精力就这样被白白空耗，叫容家怎么能够甘心，放在谁身上又能够甘心

于容家与围绕依附容家身旁党羽来说，裴霁此时就是唯一的希翼，尤其是对容望湛所一心想要推行的新法而言，在如今被圣上与朝中各方所隐隐阻挠的境地之下，裴霁更是无与伦比的紧要，新法需要皇权的全力扶持，只有一个与容家亲密到血脉相连的皇帝才有可能做到，就算裴霁登基后做不到，但那时天子外家，掌握着前朝后宫煊赫鼎盛达到极致，耐心细致在地方筹谋数十载为此牺牲无数的容家，也不再需要天子诏令了。

容应晴慢慢地伏在桌上，乌润润的蓬松鬓发映得那截纤细白颈如新雪般剔透清澄，满室生光，似是一尊上好的白釉观音像，面上渐渐浮出种无悲无喜的平静神色来，轻轻开口问道：“我抄写的那几本经文可已经整理好了，明日记得去供奉在佛前。”

“姑娘安心，奴婢已将一切都按姑娘吩咐打点妥当。”青黛俯身答道，脊梁低得仿佛是从凉冰冰的地面上生出的藤蔓。

容应晴臂搭在青黛手上站起身来，低声说道：“那就好，今日我太累了，还是早些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