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
来,嘴里还不忘调侃道:“生气了,师伯你的风度呢?”
丹阳子拍开他的手,自己撑着站起来,随手划拉个凳子坐下,背过身不理钟千里,后者微微一笑,薄唇轻启,用最温和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
“当初师伯跟温梅林合称医药双圣,享誉江湖,好到同床共枕抵足而眠,他死了,师伯你退隐江湖,十八年未曾走出丹阳一步,怎么如今真相近在眼前,反而胆怯了,难道所谓的知己情,也不过如此。”
“哈哈哈。”钟千里笑声张狂,丹阳子却冷静下来,他与温梅林之间的感情无需置疑,也无需任何人肯定。钟千里笑了一会,见丹阳子始终不予理会,觉得没意思,自己说了出来。
“陈凤鸿陈相,景元年间响当当的大人物,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主持永安变法,承古今之变,敢叫日月换新颜,可谓当世第一人。可惜,可惜落得个尸骨无存、遗臭万年的下场。”
钟千里负手长叹,带着几分英雄惜英雄的喟然,以及隐藏极深的不屑。
陈凤鸿三字一出,丹阳子愕然抬首,几缕花白的头发耷拉下来,垂在他苍老的脸上,显得极其苍凉,钟千里勾起唇角,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寥寥数语打得丹阳子溃不成军,整个人都坍塌了。
“师伯,你从前一直以为是你对医道执着牵出黄粱一梦,是江湖人的贪欲害死温梅林全家,但你有没有细想过,破船还有三斤钉,乞丐亦有几家亲,为何堂堂神医谷,悬壶济世几代人,倒得如此之快?”
丹阳子牙齿打颤,浑身抖若筛糠,“陈凤鸿”宛如晴天霹雳在他脑中炸开,炸得他魂飞魄散。他不想,或者说他不敢去想,到底是谁害死了知己全家。
陈凤鸿陈相,景元年间当之无愧皇帝之下第一人,永安变法权倾朝野,到最后……最后挫骨扬灰,骨洒渭水,被天下人钉在耻辱架上,刻下媚上佞臣的千古骂名。
陈凤鸿,冰心公子陈玉壶之父。
当初,陈玉壶与温青青喜结连理,新婚之日,五彩满天,那一日,温梅林喝得伶仃大醉,那一日,丹阳子将温梅林背进寝房,听他絮絮叨叨了一整宿,那一日,是温梅林继发妻过世后最开心的一天。
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在丹阳派中不停回荡,笑得人心通凉。
*
晴空万里无云,这一日的丹阳山尤为热闹,宽阔的大理石广场上,熙熙攘攘站满各派武人。
丹楼下,遣散的丹阳弟子被一一驱赶回来,他们大多带伤,披头散发,破破烂烂的道袍松松垮垮挂身上,连鞋都没有,直接光脚踩在滚烫的大理石板上。他们挤在一起,浑身散发刺鼻的屎尿味,拢肩搭脑,宛如一群受惊的鹌鹑。
昔日高高在上的丹师成了彻彻底底惊弓之鸟。
丹楼正中央,丹阳子长身而立,一袭洁白道袍,在一群狼狈的徒子徒孙中尤为显眼。
“师傅,求您答应吧。”
烈日炎炎,丹阳子三弟子青松跪在地上,唾沫横飞劝了足足半个时辰。青松被四派“接待”三天后,果断调转枪-头,转向游说自家师傅交出邪谷遗藏黄粱一梦。识时务者为俊杰,上一位死硬分子二师兄消失得无影无踪,命只有一条,他怕啊。
青松见丹阳子始终不为所动,一脚踹向旁边呆呆站着的小师弟青竹,青竹只有十岁,天赋异禀,乖巧懵懂,既是丹阳子的关门弟子,也是他最疼爱的小弟子。
“小师弟!”
青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不明白,真不明白,怎么突然间一切都变了,被师傅赶下山,被关在黑乎乎的板房里,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解决,吃的越来越差,气味越来越臭,身边的师兄越来越少,他害怕得直哭,哭的两眼肿得跟核桃似的也没人理他,揪出来就是一顿毒打。
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得他皮开肉绽,身上没一块好肉,他连哭都不敢哭。现在三师兄让他劝师傅,他劝,他劝什么啊?
小弟子凄厉的哭声拉回丹阳子思绪,他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清湖剑派罗轻扬擦着剑,嵩山悟痴不悲不喜,点仓岳衡飞眼中的贪婪快要溢出眼眶,还有袁仪毫不掩饰的恨意。
济济一堂江湖子,赤赤-裸裸虎狼人,十八年前,梅林面对的也是这帮人,现在轮到他了。
丹阳子手轻轻拂过青竹的头,眸中闪过一丝不忍,而后将他推了出去。青竹没想到师傅会对自己动手,头哐当一声撞门柱上,鲜血直流,晕了过去。
丹楼不远处,藏经阁上,钟千里负手而立,转球的手较之平日快了几分。
只要,只要丹阳子求助,他会在第一时间救下他,至于其他人,钟千里居高临下,视线扫过广场所有人,最后落在巍峨高耸的丹楼上,眸中闪过莫名的光,掌心一动,玉球碎成碾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