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为难
萧应祁时常会想,祁山的月亮与盛缁城中的月亮究竟有何不同。
他自幼与楚確一起生活,从懂事起,一年之中有半数的时间游历在大临江山,而另一半时间都待在祁山后山竹林之中的清幽院落。
在祁山时,他总喜欢眺望夜空中的月亮,指着时而圆满时而残缺的明月问楚確:“先生,父亲与母亲所生活的地方,也能看到这般好看的月亮吗?”
他似乎从小就知道,他与旁的孩子都不太一样,别的孩子从小长在自己的亲生父母身边,而自己的身边却只有一位儒雅又古板的老先生,旁的孩子自牙牙学语起会喊的第一个词是“母亲”,而自己却花费更多的时间才学会拗口生涩“先生”如何念。
听先生说,他的父亲与母亲是很了不得的人,是大临最尊贵的男女夫妇。
可既然如此,为何这对最了不得的夫妇迟迟不肯接他回家呢?
楚確摸着胡子笑:“阿祁想回家吗?”
萧应祁认真地想了想,努力思考自己曾经在百岁寺有过数面之缘的亲生父母,却发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他们的模样,只记得他们身上穿着华丽而又繁琐的衣饰,头上带着沉重而耀眼的冠冕,他们对着佛祖上香,烟雾缭绕之下跟随着成千上百的仆从,他们的神色无一不虔诚敬畏,可不知这神情究竟是在朝拜着座上的神佛像还是神佛下的男女。
他摇了摇头:“不想,先生在的地方才是阿祁的家。”
他的先生,也会教他读书写字,会教他人情世故,会做这世上所有的父母与孩子该做的事情。但面对世俗所谓的“生身父母”,面对他们刻意的亲近,他只觉得排斥。
那不像是父母。
更像是一对尊者,而尊者面对他,更不像是对待孩子,而像是对待自己遗失多年的物件。
他在未曾见到父母时,也会幻想自己的父母会不会如同天下寻常夫妻一般思念自己的孩子。可真正见到他们时,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他的父母,其实从未真正地像思念孩子一样思念他。
他的父亲,有太多太多的孩子了。
而他的母亲,也有一位自出生起就养在自己身边的聪明早慧且沉稳的长子。
他的父母,或许从未期待过他能够回到自己身边。
与其说没有期待,不如说他回不回去于他们而言并没有那么有所谓,否则,在他亲口拒绝父亲想要接他回宫的邀请时,为何从父亲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不舍亦或是震惊的神情,为何他的母亲亦没有一再坚持?
楚確没有说话,也只是顺着萧应祁的视线向天上望去,然后摇着那柄折扇笑道:“大好江山啊。”
萧应祁问道:“那是父亲的江山,是萧氏的江山吗?”
楚確摇摇头:“那是天下万千百姓的江山。”
经年累月,他所见的,或美的,或丑的,或繁盛的,或苍凉的,所有的所有,足下所踏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而非某一个人,某一族人。
那时候,他在祁山所见的月亮,虽有阴晴圆缺,可月色从来皎洁,从未有过任何污秽。
而如今,他未能遂年少心愿,长长久久地陪伴在先生左右,而是回到了陌生的“家”,在宫中抬头望月时,他总觉得月亮被一层灰蒙蒙的云遮挡,连月色都透不下来,那样澄澈的月色,他好像许久没有见过了。
他踏出庆和宫时,脑海中仍然萦绕着皇帝方才在殿中对他说的话,眼前也总能浮现出皇后那张平淡到近乎诡异的脸。
众人或许皆以为皇后差点铸成大错,在面对皇帝的诘问时、在面对皇帝毫不留情的诘难时,所表现出的张皇失措定然发自真心。
不是这样的。
萧应祁总能在这种关头萌生出一种母子连心的错觉——皇后面对皇帝,好似从来没有真正感到过恐惧,她表现出来的种种反应,不过是她想让旁人看到的、误以为的反应。
正是因为如此,萧应祁才会觉得如此心凉。
夫妻不似夫妻,君臣不似君臣。
不知从何时起,他在面对皇后时,总是会想起楚確所说的“这天下从来不属于某一个人,某一族人”。
而皇后呢?她是想让天下属于兄长一个人,还是属于白氏这一族人?
他不敢细想。
楚確临终前其实不止同他说过“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更是殷殷切切道出了“葵倾叶向日,以庇其根”这样一句话,当初他只以为是楚確直至临终前都在自怨自艾郁郁不得志的后半生,可如今萧应祁却幡然醒悟——这番话明明是在告诫自己。
向日葵的叶子始终都在保护自己的根,你又如何能不好好保护自己呢?
皇帝与白琅的博弈,是宗室与外戚的争斗,他的亲生母亲在一旁助纣为虐,他又能做些什么?
他自心底哀叹,转出宫门时却用余光瞥见不远处拐角的方向有一道颇为眼熟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