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
便委顿床枕。院中整日香薰与药味缭绕,教谢襄心神不宁。
那日无须等医者号脉,院中所有人便知裴蕤已是风中残烛。
谢襄反常地冷静,要陪裴蕤到最后一刻,却被拦在厢房外。
“娘子有言。病容羞见檀郎,残躯难堪离情,齐彭殇故为妄念,但求好自珍重,多加餐饭,勿以为深念。”
裴蕤虽有细柳扶风之貌,秉性却格外好强,直到最后都狠得下心推开他。
谢襄不记得裴蕤出殡之日自己是如何行动的。他只想得起满目白幡,飘飘摇摇如迎伊人而来的云彩,又似缠绕撕咬的灵蛇,发出的凄厉嘶声事后想起,大约只是传入耳中变调的丧歌。据连襟王苻所言,谢襄目眦欲裂,却未哭闹,直等到再入自家院落之时,望见桃树缤纷落英,才一个踉跄在廊下跌倒晕厥过去。
谢襄此前读先人悼亡文时只隐约有所感,经此一劫后方确知痛失所爱并非一时一瞬,而是经年累月。不知多少回,谢襄读书时想到手中辞章阿蕤定当中意、又或从友人族亲手中得赠佳物,起身兴冲冲走数步才颓然失笑。又或在毫无防备之时,他猝然发现裴蕤在各处遗留下的小物件,譬如一支笔一卷锦丝,令他当夜梦中再见佳人。转而幼子啼哭惊破旧梦,谢襄起身,被衾尚温,恍惚以为屏风后有人影徘徊。
如此浑浑噩噩,谢襄恍若忘却时日,转眼又是一年新绿。是夏谢襄与从兄奉使上洛,为天子寿诞献礼。谢襄心知双亲有意将他支离伤心地,奈何一路怅怅,悲怀终究难遣。
与谢襄同行的从兄好文,见机求谢襄所作悼亡诗。谢襄怔忡片刻,淡笑答:“襄实难无中生有。”
从兄不信其无,谢襄又道:“悼亡者,发乎情,表于辞。情深无以言表,辞陋难尽胸臆。”从兄乃止。其后此节竟传为人知,至新洛之时,求谢襄笔墨者甚众,谢襄皆拜辞。
谢襄时年二十五,初次谒京。
卫都本在洛,三十余年前将军篡权,另立国号,衣冠清流携卫室渡江南迁,新京师是以得名新洛。南渡之时,谢襄尚未出生,对于北方遗民与陈郡故土,他也只偶尔听阿父阿翁谈起,言道北寇野心勃勃,时来侵扰;若非近年幸而不见饥馑,否则北师定当趁隙南下征戮,涛涛江水都未必能阻住铁骑。又有一族叔曾任侍中,致仕归来,直言新洛欢歌锦绣,然则宫中中人势重,高门结党倾轧,登朝如临深渊。
谢襄所见的新洛也确然一派升平气象,宫中对谢氏礼遇有加,哪怕是中人所统的神策军之首也对他们笑脸相迎。谢襄原本无心久留新洛,打算就此归家,但羁旅之中,常伴他左右的惊痛确然日渐消弭。他既害怕痛愈之时,他会就此彻底失去裴蕤,也自知耽于悲思并非长久之计。恰好京中族叔极力挽留,谢襄便在京中度夏。
是秋旅京的谢氏族人因丁忧辞归,族叔有意令谢襄填补缺位。
挂念幼子,谢襄本想推辞,族叔却派了裴蕤胞兄来当说客。
“裴氏与谢氏不同,于江左并无根基,初初南渡未免举步艰难。蕤娘与我幼时皆滞留江侧,虽称不上为生计所苦,却也日日亲见黔首劳顿之苦。不久我等南迁安居,蕤娘时年不过四五岁,我本以为她不记得江侧之事,然则读《诗》,每至苛政之句,蕤娘皆默然不语,想来心有所感。”
原本谢襄心有不虞,暗恼对方以裴蕤之名怀柔。但谢襄想起,裴蕤将及笄之年,屡屡提及自己若生为丈夫,便当如何如何。那时,谢襄只觉裴蕤以温软嗓音议论大事,所论中多有他不明之处,惭愧又更生敬爱。但那大约是裴蕤最后一次直言心中的遗憾。
在他第二次辞征辟不受时,裴蕤也曾冷不防发问:“四郎如此便好?”
那时谢襄不疑有他,笑笑地答:“功名于我如无物,如此便好。”
“若是不为功名……”裴蕤兀地收声,自失一笑,“四郎既做此想,这般并无不可。”
裴蕤谈吐婉约多讽,彼时谢襄未曾察觉的点滴憾恨,数年后他才明白。
不为功名,为天下人何如?为阿蕤何如?
残留在谢襄梦中脑海中的裴蕤依然有太多难解之处,越想他越觉得自己不曾真正了解她。宛如到处挂了锁的漆盒,打开一枚又有一枚,盒中物始终无见天日之期。
谢襄固然因谜团爱裴蕤,却也遥遥落在她身后,直到她神消形灭,还一路捡拾着她落下的稻穗前行。若裴蕤有知,定然会淡笑着旁敲侧击,令他早些释怀。他只能如此做想。
千里别鹤,终有尽时。
是年,谢襄以征辟除尚书郎。
*蔡邕《琴操》:「商陵牧子娶妻五年,无子,父兄欲为改娶,牧子援琴鼓之,叹别鹤以舒其慎懑,故曰别鹤操。鹤一举千里,故名千里别鹤也。」
崔豹《古今注》:「别鹤操,商陵牧子所作也。牧子娶妻五年,无子,父母将为之改娶。妻闻之,中夜起,闻鹤声,倚户而悲。牧子闻之,怆然歌曰:『将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远路漫漫。揽衣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