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前尘(四)
少冷眼责骂都值得。
明潇摸摸狸奴的后脑勺,轻声道:“你进屋来。”
“好嘞!”谢恣大喜过望,竟忘了规矩礼节,腿一抬就要往窗台上蹿。
“走正门!你当我的长乐殿是大街集市吗!”明潇心生嫌恶,低吼着骂道。
谢恣灰头土脸地从正门进屋,刚刚挨完骂,他见了明潇也不敢笑,只搬一把椅子,规规矩矩坐在床尾。
鹅黄锦被下,明潇微微屈着健康的右腿。御医说她的左腿暂时残废,这个“暂时”,可能是三年,也可能是五年、十年。
对此,她的反应颇浅,浅到仿佛这条腿不属于她。
“殿下有没有乖乖喝药?”眼中迸出担忧,谢恣低声问。
“嗯。”明潇专注地逗着狸奴,双眼却不自觉瞥向床边的盆栽。
她的小动作极难察觉,而谢恣有一双如鹰的眼睛。
那盆吊兰长势茂盛,谢恣略一思索,心中了然:“回头我便叫人将这东西搬走,再让她们盯着你喝药。”
明潇没有否认偷偷倒药的小心思,从南山捡回一条命后,她的身子便一直不好,日渐一日地消瘦。
这样的病人,本该最消沉,而她的嗓音却听不出来失落与绝望,平静、冷漠:“喝不喝都一样。人早晚都得死,不喝药只不过早死几年而已。”
谢恣大惊,怒目圆瞪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变着花样哄你高兴不是来听你说丧气话的!”
雨夜里的倾心交付犹在耳侧,明潇慢慢回味了一遍,虽心神稍漾,却冷着脸道:“那你往后便不要来。”
谢恣又气又伤心,双手抖如糠筛。他不明白,自己数日来的劳心劳力,在殿下心里竟半点儿分量都不占?
殿下一如既往的颓废冷漠,她随便而随意地呼吸,哪怕马上便要死亡,也品不出她的恐惧。
怀里的狸奴喵喵叫着,忽挣脱明潇的怀抱,去追飞进屋中的蝴蝶。
狸奴正是活泼爱玩的年纪,三两步便追得蝴蝶无路可逃。
望着狸奴,明潇竟觉得头痛欲裂,那家伙跑得太快,令她想起从前的自己。
她也曾拥有如此矫健的身姿。
“撵出去。”明潇寒声道。
“什么?”谢恣一怔。
“带着你的猫一起滚!”明潇怒火中烧,她不仅掀翻吊兰盆栽,甚至将床上的东西一件件砸出去。
谢恣瞠目,慌忙去拦,不知明潇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他使出七成劲,好不容易才将人牢牢抱住。
狸奴吓得缩进墙角,不知所措。
明潇拼命挣扎着,她的拳头密密落在谢恣身上,谢恣全部忍受,牙齿也狠狠咬住肩膀,他亦一言不发。
肩膀的皮肉必然已被咬破,谢恣温暖的手柔柔落下,轻抚明潇孱弱的脊背。
谢恣睨了眼破碎满地的瓷片与吓成一团的狸奴,心底隐约有了猜测。
他一定是做了错事,竟惹得殿下如此伤心。
他真该死,该死!
倚着这宽阔胸膛,明潇心有千头万绪。
一个月前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她好像还能听见皇兄唤的那声“阿简”,也听得见母亲的尖叫。
而腰身之所以这样痛,是不是因为还被碎石块压着?
明潇无措地抚上后腰,这触觉……睫羽轻颤,这触觉温暖粗粝、骨节分明。
谢恣不敢将整只手掌都贴着女儿家的身子,唯有以手腕虚虚拢着她。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们……”明潇咬唇啜泣。
为何要把最美好的东西给她看?为何要把她失去的东西摆到她面前?
谢恣听着她的控诉,视线在她与狸奴间来回游移。
药香,花香,和长乐殿外啁啾的鸟鸣……
灵光忽闪,谢恣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深觉自己枉与明潇做了多年青梅竹马。
“抱歉,殿下,我操之过急又自以为是……我不该,不该把那些我以为的好东西,一股脑塞给你。你不喜欢狸奴,我就带它回去。只求你爱惜身体,成吗?”
一番话说完,谢恣口干舌燥,怀里的人却没了动静。他小心翼翼挪开身子,发现明潇竟已熟睡过去。
好罢。
睡一觉也好。
君子之礼在上,谢恣哪敢多抱长公主一分一毫,他尽快让明潇平躺下去,而后出屋寻找侍女。
迎面,他撞上明潇的护卫叶慈。
不久之前,叶慈曾是皇帝下旨杖毙的一员。她福大命大捡回一条命,谢恣便是她的救命恩人。
“小将军。”叶慈恭敬地拱手。
“叶姑娘,”谢恣看向叶慈手里的汤药,“你亲自来给殿下送药?她睡下了。”
“殿下不愿让别人照顾,金素的伤又没好全,只能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