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吊者
说他就不能对她做点什么,如果是以布鲁斯·韦恩的身份开始的和她的这场交谈。他会假装晕过去,随便抓住点什么稳住身子,没准儿抓住的正是她的手腕,却意外抓破了她的白色丝绸手套,一条漂亮的抽丝线会缠在他的手掌上,他忙忙道歉,却悄悄把手握紧,这样孱弱的信物可要保管好,而且她不是展现出来对他双手的喜爱了吗?那便让这几丝沾染着她体温、与他掌心难舍难分的抽线充当他不会染血的绷带。
他当然可以将跌下讲成在试探她的脉搏、判断她是否说了实话,这拙劣的谎言当然也瞒不过她,她会恼怒地将另一只完好的手套也脱下,朝他脸上一扔……
你的脑子坏掉了吗,布鲁斯,像怀春少女编织这些幻想算什么,你的年龄是她的两轮。
她的回答很简单,不带任何亲近的意思,单纯是在阐述事实:“他是我母亲的儿子。”
在她眼中,达米恩不比他特殊。布鲁斯松了口气,却不太敢去想自己为什么放松下来。
“法庭总是从马戏团里挑选利爪。我相信您新领养的孩子,迪克·格雷森,在计划中本是要被带走的。”她在自荐,“我有教育学和心理学的学位,担任家庭教师一职绰绰有余,小迪克在遭受剧变后也需要心理疏导。”
她既想保护迪克,又想把他当作诱饵,但都是为了方便自己。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布鲁斯知道自己应该拒绝,但记忆像阳光里的尘土一般浮现起来,将他迁往天平的另一端。他不清楚眼睛的刺痛是来自哪里。记忆?还是混了杂质的私心?或许他很清楚,有些伤痕经年累月也无法消失。
他的第一桩案子开始于八岁那年的深秋,猫头鹰开始积累食物、储存口粮的季节。他坚信父母意外身亡一事的背后有更大的阴谋,他需要这点希望,否则他不知道要怎样面对陡然变得空荡的生活,于是他怀疑上法庭。数个月埋首于案前分析一切他认为有用的信息和线索,他最后被困在一间他找去的建筑里将近一周,被阿尔弗雷德和警察找到后立即成为医院的长期租客。至少让他保持忙碌,暂时忘却失去父母的伤痛,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当他身上与心上的伤口终于开始愈合时,布鲁斯已经进入了青春期,带着点青少年常有的不屑和自视甚高,他认为孩童旺盛的想象力但贫乏的人生经历该对这个从童谣中取材得到的假想敌负责。那时他也明白过来,有些时候事情只是发生了,就是这样发生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找到理由。
然后,他知道了,原来曾经的自己是被戏弄,被自以为的真相蒙蔽。他直到与父亲死时的年龄相较才得到了和猫头鹰法庭交手的资格。
她是另一个他。但是她的愧疚是对谁?或者换一种说法,她失去过谁?
光明并非绝对代表希望,黑暗比起虚无也是更多。对不同生命来说,神话故事的版本并不尽同;而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得到解脱的方式也有各种。
他打扮得像只蝙蝠,过去二十余年里每晚脑袋受五次以上重击,他又有什么立场阻止她当一段时间的隐士呢?布鲁斯自嘲地想道。最坏的情况,庄园里被刺客联盟的人连夜潜入,连第三四回都排不上的情况,而且达米恩会应对好的。他相信达米恩。
“我的管家,阿尔弗雷德会来接你。”他给出回答。
她的眼睛光彩闪烁,却好像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她的喉咙里隐隐有牝猫的嘶叫,证实着被悲伤席卷。她并没有多少喜悦,因为接下的只是自己选择的考验。
布鲁斯做好了准备,如果她完全脱力软下,他会接住她,仿佛他们是世间唯一能支撑住彼此的一对。
但是她没有。
她用了更长的时间眨一下眼睛,得以神态无异地对他点头,“我来的目的已经达到。我自己出去就好了。”
“节哀顺变。”布鲁斯对着她的背影说道。他讨厌这样试探她,但这是他的工作。
她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谢谢。”
他们说,要是你独处太久就可能忘记自己原本是谁。布鲁斯不知觉地用手指在桌子上写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开始写她的名字,一个不和谐音突然间变得理所应当。他像被蛰到一般弹开。
布鲁斯给自己倒了双份的威士忌,饮下最后一滴时闻见了手指上烟碱的味道,他的手再度颤抖起来,最后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按下稳住。他转向背后巨大的落地窗,玻璃被室内的温暖罩上一层水雾,又在外面路灯的照映下显现出一斑一斑的暖黄色,哥谭的又一个颇具迷惑性的夜晚,但是布鲁斯知道她的真面目,他用袖子擦出这座破败城市的景象,再稍一低头,他看见站在楼底的伦涅。
她。布鲁斯意识到自己用的是这个人称代词。
阿尔弗雷德正在为她拉开车门,她的裙摆从被吹开的风衣下露出来,像半支百合花。
他不再看下去,指尖轻点桌面。这回他只写下一个R,她名字的首个字母,他胸前无形的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