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帝即位的第二年,江淮水涨,洪灾里两岸百姓死伤无数。
同年八月,江南徽州顾氏一族迎娶新妇,殊不知新妇已经殁于那一场大水之中,而那一日花轿里抬着的,只是一个穷秀才的女儿。
……
何平安顶替了表姐的身份,于八月的一个傍晚,骤雨过后嫁入顾家。
展眼秋去冬至,无人窥破当中端倪,除了她那一位情根深种的夫君。
徽州人常说: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顾兰因今岁之后便会一路北上,科考不中则坐贾行商,至于她,公婆自有打算。
新妇年纪尚小,长子迟迟不肯圆房,若无意外,太太是要她跟着一起北上,若不然则困于顾氏祖宅,提防红杏出墙。
一大早,彤云密布,听着窗外风声,何平安已经梳洗毕,正端坐在妆台前,从赵家跟来的陪嫁使女宝娘一面为她上妆,一面道:“三九四九冻死狗,说的真是,今早我去厨房要热水,路上都结了冰,天黑黢黢的我也未仔细瞧路,脚下一滑,差点没把骨头摔断,如今手还是抖着的,若是等会画歪了眉,你可千万别与我一般见识。”
何平安余光瞥了她一眼,容长脸蛋的使女穿着厚厚的青绸缎面袄子,发髻齐整,一双手保养得当,应是才涂过乳膏,空气里漫着一股淡淡的杏仁味道。
她挑亮灯烛,理解道:“辛苦姐姐了,如今天色尚早,老太太醒得迟,我自己来,你且坐一坐。”
宝娘笑眯眯应了一声,拉过旁边的杌子,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何平安出身贫苦,要不是这张脸与赵小姐过分的相似,这辈子不知要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终了余生。宝娘还记得何平安在赵家的那几个月,端的像是一个丑角,整日里在府中惹人发笑。既不知如何执掌中馈,也不知如何梳妆打扮,教习嬷嬷骂她是烂泥扶不上墙,若非婚期紧迫,赵家又实在不舍得断掉顾氏这门姻亲,何平安早就卷了铺盖被赶回她那个乡下了,哪有今日这般端着个主人的架子使唤她?
窗外天色泛白,积了一夜雪终于簌簌飘下。
卧房里安静异常,良久,听着灯花哔啵一声响,对镜描眉的少女终于不必再屏着呼吸了。
那一张素白的面上,眉淡如春山,茶黛色的眉墨轻轻扫过,留下一道迤逦的水波纹。
落在宝娘眼里,歪的惨不忍睹。
何平安无奈笑了笑,拿过一旁的帕子沾了点温热的茶水,一点一点重新擦拭干净。
“实在是手拙,没有姐姐那样的手艺,今日便算了。”
何平安拣了一对金累丝灯笼坠儿戴上,又把新做的金?髻从一只狸面纹的妆盒中取出,她照着镜子,慢慢地将镶了金玉宝珠的簪钗插好。
镜中映出一张极为寡淡的脸,暖蓬蓬的烛火仿佛丝丝缕缕流淌着的胭脂色,于素绢白绸之上晕出一片玉的光泽。
顾氏是徽州有名的儒商,家中堆金积玉自不必言说,见眼前人锦衣华服,宝娘心里一声冷笑,不过是鸠占鹊巢而已,可恨自己没有这样的命。
辰时,快要到请安的时候了。
隔扇外的路面上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色,青竹绿意不减,几只麻雀挤成一团藏在柏树梢头。
转回廊,过花房,进穿堂,寒风扑面而来,走在宝娘身前的女子拢着身上那件厚实的妆花缎子鹤氅,忽然停下了脚步。
何平安搓了搓手,转过身却抖成筛子,就见她一把抢过了侍女手上的汤婆子,展眉道:
“天真冷,多亏你准备了汤婆子,等会见了婆婆也不至于手冷的不能伺候。”
出门在外,宝娘手指蜷缩着,强颜欢笑:“荣禧堂里烧了银丝炭,如今老太太早间也不用你来布菜,不过就是站着让她立一会儿规矩,我今早给你打热水时还摔了一跤,现下冷的厉害,你还是把东西还给我罢。”
何平安走在前,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你是知道的,我是新媳妇,不比你轻松,若是身子骨不舒服,今日便早点回房休息,把院里白泷喊来我跟前伺候。”
宝娘笑意散尽,微微咬紧牙关跟上,心里暗暗骂她小贱人。
快到荣禧堂时何平安放缓了脚步,此刻天色大亮,不远处的墙内传来了断断续续的人声。
徽州山多地少,不比北方屋宇院落连成片,家族子弟成人后各立门户与父母分居的不在少数。从顾兰因的宅子走到太太这里,竟有一里路。
何平安把温热的汤婆子递给宝娘,独自拂落肩头的碎雪。
“你可以回去了。”
垂头的少女抬手摸了摸冰凉的?髻,手上微微湿润,这一路走来,宝娘心里是真的生气,连伞也不为她撑了。
何平安侧过身,宝娘正厌恶地看着她,未料到她会回头,表情僵硬了一瞬。
何平安没忍住笑了一声,缓缓道:“整个顾家只有姐姐知道我是谁,一时无礼,但愿姐姐别放在心上。天冷风寒,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