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上)
娥眉月弯弯,西沉入水,就要落了。
熙和坐在石桥下,倚着苔痕斑驳的青砖,更深露重,心底都是冷的。
她不想回家去,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冷得像万年寒潭里万年不化的冰,冷得她根本就不想推开那道朱红的府门。
侯府那么宽敞的大门,一个人走,是不是太寥落了?
侯府那么幽深的宅院,被繁茂的枝叶和一重又一重的门槛掩藏着,阳光都透不过,住在府底的人,是不是太冷寂了?
她一个人,不想回去。
宁可天为庐地为枕,尚且能得自由辽阔,也远胜过一个人锁在那重重围墙的院落里,触景生情,顾影自怜。
熙和圈抱着自己,枕在膝上,思绪飘到了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似乎也是这样。
没有父亲,也没有哥哥。
父亲是表哥的,哥哥是表哥,就连父亲在外征战缴获的战利品也还是表哥的。好像什么都是表哥的,熙和一直都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父亲的孩子,也不知道,她究竟应该在哪儿。
萧定权没有恨过她,可是她,却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恨过,也嫉妒过,那个,叫阿宝的孩子的。
家里唯一不属于表哥的人,只有母亲。
母亲在她很小时便亡故了,她鲜少能记得母亲的音容,可是记忆里,母亲是最疼她的。
母亲不在了,她一个人在侯府深重的内院里跑来跑去,常常爱钻进山水回廊的沟壑之中,一个人,猫在那里玩儿上一整天。她身子小,内人们找不到她。有时,忙碌起来,便忘记了找她。
那时翁翁年纪已经很大了,每日的爱好便是喊上三五旧友到家中来喝茶遛鸟赏文玩。至于这个素来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小孙女,他与旧友聊到兴起处,自然,是想不起她来的。
于是在没有姐姐来寻她的日子里,熙和喜欢遛到街面上去,看来来往往卖糖人和拨浪鼓的摊贩,跟街面上的小孩子一起跑闹,还玩过泥巴。父亲一直腾不出手来管教她,顾逢恩整日里跟三郎厮混在一起,她没有姐姐,也没有母亲,也就没有人来教导她,没有人来告诉她,顾熙和,究竟是谁。她究竟应该怎么样做,才能让爹爹看到她。
忽然有一日,她又溜出府去玩,在暮色四合炊烟升起时打道回府,却循着兵士呼喊的声音来到了校场。
校场的守卫认得她,没有牙牌,也放行了。熙和循着人声找了过去,看到爹爹在和姑父在比赛射柳。爹爹被人称作马上潘安,即便身旁站着的是君王,也难压他华贵俊美的威仪。
熙和看着被人群簇拥起来的爹爹,小小脑海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大胆的念头:如果她学会了骑射,一定能给爹爹一个惊喜。
于是熙和便缠着小哥哥教她骑马,可小哥哥心里只有三郎,对妹妹自然极是敷衍。小小的女孩子一个人伏在马背上,轻微的颠簸都足以吓得她紧紧抓着鞍子不敢抬头。
可熙和毕竟是在街巷里长大的孩子,爬过墙,跳过水,招过猫,逗过狗,曾在年节时往人家的鸡厩里扔过一串鞭炮,在老母鸡咯咯咯咯的惊叫里被胖乎乎的妇人拿擀面杖追着跑了八条街,她都没有皱一下眉头。熙和以为自己素来是个坚强的女孩子,没有哥哥,一个人也能学会骑马。
武德候是武将,侯府中也有演武场。那时大哥哥已经不在京中了,父亲也驻军在外,小哥哥素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于是偌大的一个演武场,又只剩下熙和一个人。
那些日子里,她连街上的糖人和拨浪鼓都不喜欢了,每天只爱呆在演武场里马儿耳鬓厮磨。熙和并不能算得上是极聪明的孩子,可她心无旁骛地学做一件事的时候,也是可以做得极好的。
不出一个月,熙和已经可以在场上自如地跑马了。于是她又要小哥哥教她射箭,小哥哥每每射两箭就跑了,她便去请教府里的亲卫。侯府总是不乏精通骑射的府兵,侯爷和公子都不在家,府中自然是姑娘说了算了。熙和要学骑射,不仅没人推诿,反而争相效力。她那时也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人还没有爹爹的佩剑长,学起弓马来却有一种宁折不弯的疯劲儿。前后约有大半年的时间里,熙和日日混迹在校场中,无论寒暑。故而她虽然没有大哥哥的悟性,长进也总还是有的。
熙和记得,那是定新三年,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连日的阴雨使得天气转寒,一日顾逢恩回到家中,说公主重病,皇后郁郁不宁,要熙和入宫去问安。
彼时国朝的公主,便只有太子的小妹妹阿衡。可先前在中秋家宴上熙和是见过她的,前后不过十余日的功夫,如何会病重至此?
熙和便问了哥哥。可她那时年纪小,见小哥哥目光言辞之间多有躲闪,只以为是他伤心,也未曾深究,第二日便入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