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学堂

家神祭结束后，得知蝽被家主公留下却什么也没发生，甚至还说要给蝽改名字后，四奶奶对蝽又立刻重新燃起了希望。虽然他也有点惋惜蝽没能向家神大人许愿：“……你真的没对家神大人许愿吗？”

“没有。我的腿又没有受伤，我又不想要妻子，许愿干什么？”

“那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要的吗？比如说想让家主公看重你，想让你四奶奶过得好点，想赶紧去学堂，想变得更聪明更出息之类的？”

蝽摇摇头，然后说：“我想要和八姨一起去上学。我还想学医给人治病。我还想吃蟹黄糕。”

四奶奶又不免庆幸那时的蝽还不懂什么是渴望，什么是许愿。蝽对四奶奶的反应不以为意，只道：“那天大夫人为什么要打八姨？”

四奶奶试着解释这其中的原委：“……那个时候大家都跪着，谁也不敢动，就你八姨出头冒尖儿走了过去。这么坏规矩，你大奶奶能不生气吗？”然后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权威，自己何必跟费劲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臭小子废话呢？便及时阻止蝽的追问，挥挥手：“去去去，别烦我，外面玩儿去！”

在四奶奶眼里，蝽去上学，就意味着能被家主公关注，出人头地。也意味着自己也将重新得到家主公的关照。

可蝽现在已经开始后悔去读书的决定。

不单单是因为七舅舅的威胁和恐吓( kǒnɡ hè)——七舅舅说他去上学的时候，自己会在院子外放狗拦路；也不单单是因为要离开这个熟悉的小院子和自己的乌鸦兄弟和兔子伙伴——最近四奶奶正在教三只乌鸦去固定地点如厕，还夸乌鸦比蝽小时候都聪慧省事，一教就会，还教乌鸦们帮他拿东西和叫人；蝽于是也心痒痒，很想教乌鸦们一些新鲜有趣的把戏。同时，他那被关在一起的那两只兔子也在过年后不久就悄无声息地生下了八只小兔子。更是因为家主公。

他对家神祭那天的事耿耿于怀。他想到所有人都对家主公低眉顺眼，唯命是从的样子，他想到把自己吵醒的婴儿哭闹声——那声音又尖又刺耳，在喊“救命救命”，就像他一看到家主公时心里会不自觉响起的声音。

他想到家主公让他跪着听话，质疑自己的名字，看见了乌鸦就皱眉头，还常常让四奶奶不开心。还有乌鸦小院。

年后不久，乌鸦小院就被三管家带人彻底铲除了。蝽从听到砍树声，亲眼看到院子中的杂草树木，乌鸦巢穴，一砖一石被一点点清空，一连哭了好几天。四奶奶怕给人知道，还只能把他关在屋子里哭。

蝽知道这一切都是家主公的主意。所以他讨厌家主公。没有了乌鸦小院，乌鸦三兄弟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父母兄弟了，而他也没法再找到八姨，八姨也没法再躲起来看医书。

他觉得家主公比七舅舅还要讨厌，还要不可理喻。不对，与其说是讨厌，倒不如说是害怕，他害怕这个家主公。他还害怕大夫人，那个看上去一脸正经，却竟然挥手打了八姨的人。

以前他时常盼望着自己有一天能走出那个小院子，自由地在更宽阔的地方走动，玩耍，能见识和经历更多像八姨那样有趣的人和事。但他没想到，走到更宽阔的地方后，见识到的人面容都如此可怕。

四奶奶为了蝽去学堂做了很多准备，教了他很多事，还千方百计托人给蝽安排了一个又高又壮，满脸横肉的担书童。

这个书童成了蝽去学堂时唯一的安慰。他寄希望于这个书童能在七舅舅面前保护自己，能战胜七舅舅那条恶狗，还能成为他分享一切欢喜和忧愁的朋友。谁知去了学堂，他才发现自己的书童轱辘( ɡū lu)不是严肃冷漠到一声不吭，而是压根就不会说话。不仅不会说话，被七舅舅取笑他长得凶神恶煞( è shà)像夜叉，还拿他的出身和母亲、家人嘲笑辱骂他时，他气得满脸涨红，毛发倒竖，却只是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然后当众痛哭起来……

这个长相凶恶的大个子不是山中恶虎，而是一只还没断奶的长相过于老成的猫。

书童被赶出去后，蝽头一次从书童无能和痛苦的神情中学会了屈辱和愤怒。

或许以前他觉得七舅舅虽然讨厌自己，但喜欢自己的人更多，有四奶奶，阿香，乳娘。而且以前身边的人总不至于受到伤害。但现在，轱辘被他们骂走了，那些孩子也全都在七舅舅的带领下笑话他，欺负他，他们全都骂他是野种，让他滚出白家。他们全都是七舅舅。

最重要的是，他们还骂四奶奶。就连上课的先生都是非不分地一味让他低头认错，还说他没规矩，不懂得尊师敬上。

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上学堂是一件好事，就连八姨都这么以为。现在他只觉得上学堂是一件最最痛苦的事。

那天回来后，蝽一进门就扔下书囊哭起来。只是哭着又是嚷又是吼地重复：“我不去上学了！我不去上学了！”四奶奶问不出什么，就让阿香去问书童轱辘，可一出门就看到轱辘也蹲在墙头哭。

然后四奶奶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