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子（下）

……那是相当忙碌的一天，他们要把所有能带走的统统打包带走：衣食住行，从儿子小时候的尿布到一双从没用过的登山屐( jī)；从地里能收获的蔬菜果子到圈里的牲畜。哪怕进城后用不着的，比如那只闲置已久的腌菜罐子和妻子各种数不清的农具和厨具。最后他们不得不用地里还未长成的作物做交换，拜托邻居的老婆婆帮他们看着屋子，看着他们留在后院的柴火和那捆新鲜的麦草，还有他们房上刚换不久的瓦片以及妻子从娘家借来还没来得及还的风车……

忙完这一切后时间已经太晚了，这一家四口不得不在蜷( quán)在那张空荡荡的床上把这一夜应付过去，好赶在次日开城门的时间再进城。

那晚夫妻二人几乎一夜未眠，他们不约而同地睁着眼睛，感受着黑暗中这个已经真正家徒四壁的，像一口洞穴一样的屋子。这时妻子看见的是这个倾注了自己心血的地方正因为被抛弃而在自己头顶呜咽( wū yè)悲鸣，摇摇欲坠，土崩瓦解，丈夫看见的却是另一种难以细致描述，但确信更光明美好的可能。

内心恐惧不安的妻子向丈夫频频发问，他试图从丈夫的回答中获得一种对未来的安定感，可丈夫重复且模糊的回答并没有让他好受多少，甚至让他更恐慌了，因此过不了多一会儿他就彻底安静下来。

次日的装车又是一场艰苦的战斗，因为马车太小，丈夫一开始尝试把板子拆开，后来不得不劝说妻子不断舍弃一些东西，再后来被捆上了四肢放在马车上的羊无助地“咩咩”地叫了起来，鸡也“咯咯咯”地叫了起来，然后妻子就忙乱地哭了，被他抱在怀里睡觉的孩子也醒过来跟着哭了。男子心烦意乱，只好把装不下的东西胡乱塞在了屋子里，看妻子还要回头来检查，便着急忙慌地拴上了房门……

进城后，看着丈夫许诺的大房子变成了眼前这个狭窄的、远不如自己原来的屋子宽敞舒适，没有院子，更没有地方可以安置自己的鸡和羊的屋子，妻子感到失望又绝望，但疲倦的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经过这一番周折，一家四口在城里终于落了脚，但更多的问题和困难却已经等不及一个接着一个浮出水面。

习惯了多年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乡村生活，习惯了从前那个简陋却足够宽敞自在的破屋子，城里这个过于拥挤的起居室似乎根本安放不下两人还在惶恐中躁动不安的心。妻子有太多琐碎的事要忙，每天都要和太多人打太多次交道，而对方的冷脸尤其让自己感到疲惫不堪；提前入住的婆婆早已经和住在同一个院子的邻居们打成了一片，他们几乎整天都在交谈，隔着门窗，隔着屋子，隔着过道，几乎整个院子都是他们的声音。而那一双双眼睛成了婆婆的监督着，乐此不疲、片刻不停地监视着他，批评着他，指点着他，议论着他。

还有路生，这孩子自打进城后就半点也不让人省心。刚开始时他担心孩子没有玩伴，还主动找了邻居家大些的孩子和他作伴，可很快他就开始撒泼打滚地问自己要别的孩子都有的玩具，要风车泥人木马，还要各种好吃的好穿的。后来被那些玩伴们抛弃后他又开始找各种各样的麻烦，先是在短短几天时间内就走丢了两次，之后又是抢别人孩子的玩具，又是和人打架，有一次还偷人家铺子里的糕点吃被人家拎着脖子找上门来……

没人承认是这里看不尽的繁华和奇观令一个孩子眼花缭乱，迷乱其中，这一切都成了做母亲的错。

幸好习惯于被那些大孩子嫌弃欺负的小女儿照旧跟在自己身边，安安静静的，有时候还能帮自己一些忙……

至于捡金子的人，他的日子也没好过到哪里去。妻子的到来先是让母亲起了疑，老人家总觉得妻子是为了金子才进城的，而且手上要是有了金子就会变坏；而这最终引得三个人之间矛盾不断。其次妻子因为要照顾家里的饮食起居和生病的老娘，根本就帮不上自己的忙。问他开铺子的事他一个妇道人家也拿不出个主意，有时候一声不吭就算了，有时候却借题发挥，唠叨个没完，简直叫人白受气。因此妻子不仅没能减轻他的负担，自己还不得不在他那无止境的唠叨和抱怨还苦苦煎熬，度日如年。

而为了能在城市里扎根，身无长物的外来者不得不穿梭街市，四处打听告求，不得不在这个拥堵的，充满了人情冷暖的城市里摇尾乞怜，横冲直撞。然而他跻身( jī shēn)于此的微薄愿望遭到了大家默契的排斥和拒绝，短短几天时间，他就在处处碰壁中落得遍体鳞伤，晕头转向。他失落地迷流于街头热闹的人群，在充满了自在和骄傲的人群的急流中饱受颠簸( diān bǒ)，被熙熙攘攘( xī xī rǎnɡ rǎnɡ)的人流拨弄着，轻而易举地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就在他为了生计而苦苦张罗时，他的家却成了他一切痛苦的根源：母亲的责问，妻子的抱怨，孩子的顽劣……他宁可面对外人的冷眼，宁可蹲在白豚桥下打发时光，也不想再回到那个没有一丝温情的地方。为了能不回家吃饭，他开始在外面下馆子。后来他又谎称自己找到了活计，给大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