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 下

永朔十六年末，晟京。

风云动荡之下，人人自危，自西园雅集后，皇城便再也没有过盛宴欢会。陛下春秋正盛却不问朝事，膝下仅有一女，却仍为皇后空置六宫。面对内忧外患，朝堂划分为陈王苏德裕与定国公赵极两派，战争一触即发。

太后病重，后宫的气氛也同样压抑凝重。

苏倾河坐在床边，仍旧含着笑道：“外祖母，喝药。”

太后就着她的手服下，垂眸瞧见少女粉蓝相间百迭裙，问：“琉璃今儿怎么穿得这么漂亮？”

苏倾河微偏过头，故意露出鬓角簪的绢花：“在外面没有花，外祖母想赏花的话可以多看看我，回头等春天到了，我再扶您去赏花。”

太后弯眉：“和花争宠，也不害臊。”

时局至此，众人也变得不苟言笑，连衣装都穿得朴素，活像披麻戴孝一样，只有琉璃还是往日的模样。

太后听她唠了一会儿，道：“你身子不经风，也别日日往宫里跑。”

“我这阵子都住在凤阳阁，正好陪外祖母喝药。”苏倾河端起另一只药碗，道，“看，这碗是我的。”

她拿病痛打趣，太后既好笑又心疼：“你住宫里，司马宴可就进不来喽。”

听到那个名字，苏倾河微微一顿，目光躲闪：“他很忙，我就不添麻烦了。”

微表情逃不过太后的眼睛，她倚在枕畔，心下叹惋。

昔年赏花宴后，太后便私下召见了司马宴，直白道：“圣上赞你治下有度，堪为良吏，若待琉璃真心，哀家可下懿旨为你二人赐婚。”

对方却只作揖道：“晚辈不敢。”

当日他谦和守礼，太后却总觉得受不起这份恭敬。直至皇城大半兵权尽归外姓，太后才发现，司马宴此人何止是良吏，分明有着将相之才。更荒唐的是，王朝倾颓至此，竟有他的推波助澜。

——可怜她苦命的儿孙，为何偏都遇上凉薄的郎君？

大雪落满城阙，苏倾河一直守到太后鬓发全白，溘然而逝，不眠不歇守灵七日，目送灵车出殡，才如梦初醒般重新打量起周围支离破碎的王城。

祖孙缘尽，北风将枯叶卷得粉碎，铺展开心上被刻意略去的褶皱。

她明明已长高不少，却觉这深红宫墙比儿时还要高耸，细窄的天空连飞鸟都不见，灰沉沉的，好像快要坠下来一样。

她走不出苏氏血脉维系成的牢笼，亦走不进那人心中重门深锁的孤城。

没有了司马宴，她连东西南北都分辨不清。

行至幽静某处，苏倾河身形一顿，抬肘旋步，动作一气呵成，用银簪在那人脸上划开一道血痕。

“琉璃郡主，属下并非歹人！”

苏倾河抬眸，只见陌生中年男子身着官服，正捂着伤处，颤抖道：“属下王儒，是陈王府内幕僚。”

王儒清正廉洁，秉性刚正，是表舅身边最为耿介的忠臣。

苏倾河道了声歉，擦去簪上血痕，问：“大表哥和二表哥还好吗？”

话音未落，王儒双膝着地，笔直跪下：“求郡主救救大晟！”

苏倾河一惊，凝眉不解：“文臣武将都没有办法，我无权无势，如何能救？”

“郡主只需取一人性命，便可力挽狂澜，救王朝于水火之中。”

“谁？”

“司马宴。”王儒从袖底取出一把短匕，双手奉至她眼前，“此人与定国公勾结已久，谋逆之心昭然若揭，求郡主持匕证心，匡扶道义！”

匕首不足一尺，柳叶形的刃反射出寒日凛凛的光华。鞘部采用琉璃轻铁，一看便知是特意为她打造的。

苏倾河看着刀刃上自己苍白的倒影，捏紧银簪，自哂：“司马宴他是邪魔呀，怎么、怎么可能轻易被我杀掉。”

“匕首上已经淬了剧毒，更有法咒加持，无论他是厉鬼还是妖邪，被其所伤，定会顷刻毙命。”王儒眼中满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司马宴谨慎多疑，郡主是唯一能够亲近他的人，苏晟国运系于一身，您万万不可再心软。”

宫道在刹那变得更远更长，耳边听得到云消散的声音。

想逃？可她身上流着苏氏的血，能逃到哪里去呢？

小郡主的嗓音比风声还要轻：“您高看我了。”

她心许的良人啊，眼中从来就不只有她。

*

回到长公主府，司马宴并未归来。

碧水取来一副空白新联，苏倾河才反应过来，今日竟是阖家团圆的除夕。

见她发愣，碧水劝慰道：“郡主别担心，司马公子肯定会赶回来陪您题联守岁的。”

苏倾河抚着红底洒金的薄纸，长睫敛去落寞：“不等他题了，替我研墨吧。”

岁月枯荣，大梦成空。吉祥的祝词太过虚矫，苏倾河沉思片刻，缓缓写下：四序周回归春色，三阳初转换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