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聆欢(三)
上林苑繁花似锦,碧草如茵,在紫奥城严酷的夏日里最是幽静阴凉,每逢不去太平行宫的年头,便是个避暑消夏的好地方。于是此后,我仍然时常去听雨榭,偶尔会再遇到宁远。
有时是他和皇兄一起从水榭外经过,手捧着一卷古书,远远地向我微施一礼。我回以微笑,或以一串琵琶声作答。
有时是他独行,白衣落拓,手中捧着不知从何处折来的花——倒也不怕触犯了宫规。见着我,便信手递来一枝,或是海棠,或是牡丹,或是芍药,总之都是一些富丽堂皇的花朵。
“帝姬尊贵,如此方能相宜。”他这般解释,虽然他眼中总是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清华平和。
偶尔兴之所至,我会将他送的花朵点缀在发鬓间,或是别在衣襟上,盛放的花蕾娇艳可人,幽香盈盈,是正合时宜的美丽。
时光仿若是从指间漏下的水与沙,倏忽之间,春残,夏末,秋去,冬至。当紫奥城不再下雨,上林苑花木凋零,我便不会再往听雨榭中去了。
乾元二十八年的最后一场秋雨之前,温仪姐姐跟随她的驸马薛朝敦去了通州,为此,端母妃大病了一场,传太医来诊治也总不见好。母后平素与端母妃交好,便命我与几位姐姐妹妹一起去通明殿诵经祈福,以求端母妃早日痊愈。
其实,端母妃这是心病,药石自然罔效。且母后是一贯不信神佛的,连带着我也不信,这样做不过是给端母妃的一丝安慰,叫她知晓,虽然温仪姐姐走了,这宫中仍然有人会牵挂于她的。
从通明殿出来时,天边已经飘起了无边的雨丝,明雅姐姐等都急忙回宫,独我站在殿门外,也不着急。
秀清觑着我的神色,道:“帝姬,等会儿怕是要有大雷雨呢,帝姬穿得单薄,还是快回合欢殿去吧。”听我不说话,又猜测着问:“这样的天气,帝姬还想要去听雨榭么?”
我撩着耳坠上细细的一粒珠子,微微颔首:“取伞来吧。”
外面已经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然而天空蒙着一层黑色的阴霾,压在人心头闷闷的不畅快,显然大雨将至。我与秀清一路急行,几乎是前脚刚刚踏入水榭,后脚雷声轰然大作,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秀清有些犯愁:“帝姬,这雨怕是好一会儿才能停了。”
然而我久久无语,只凝神看着池中。因是暮秋时节,满池风荷都已枯黄残败,如今又受这风吹雨打,越发显得凄凉潦倒。再遥想春日里“留得枯荷听雨声”之感,未免牵强附合,倒是如今才形容得尽了。
雨势渐急,愈下愈大,渐成倾盆之势,哗哗如柱,雨水顺着亭角飞檐飞流直下,砸在汉白玉的地面上飞溅无数雨滴。天地间的草木清新之气被水气冲得弥漫开来,一股子果木冷香钻入鼻息之间。
亭外那两株杏树下落满了黄澄澄的杏子,无人捡拾,我心下油然而生怜意,不禁叹道:“可惜了。”
话音刚落,眼前如千丝万线织成的细密水帘里忽然闯进一点青色的影子,一点点放大在我的视线里。
雨声铮铮,铺天匝地,却有一个飘逸而熟悉的笑声渺渺而来:“帝姬不必觉得可惜。上林苑的桃李杏枣皆为四时观赏所植,这杏子看着虽好,实则酸涩,不堪入口,倒不如零落成泥回归天地。”
我听得分明,心头忽然就软了一软。怔忡间,那青衣的少年郎已至我面前。
果然是宁远。
他雨过天青色的云缎袍已被雨水浸透,像是刚刚从水中打捞上来的,比初见那一次还要狼狈。我连忙叫他进来避雨,他又是那样随意地拱了拱手,踏进亭中,拧干了衣袖来擦拭脸上的水滴。
我见他有几分可怜的模样,不落忍,随手抽出腰间的百蝶穿花罗绣帕子丢给他。他笑着谢过,毫不客气地擦拭脸上的水滴。
外祖父和舅父都没教过他宫中的规矩么?我不屑地偏过头去,却听见自己的心嗡嗡直跳——大概是气的吧。
雨水从瓦檐上落下有清凉的意味,终于使我平静下来。我召来秀清,吩咐道:“再去取一把伞来。”
秀清略微有些犹豫,因为四下没有旁人侍奉,她看了看宁远,约莫想到他是我的表哥,算不得外人,便顺从离去了。
看着秀清走远,我才回过头去看宁远,静声问道:“这样的天气,你怎么不撑伞就到上林苑来?”
他的笑是透明的露珠样的清澈,不答反问:“帝姬为何而来?”
那笑容像一阵和煦的清风,软软拂过我的心湖,我的心底像起皱了一般,慌乱中嗫嚅着道:“……听雨。”
“留得枯荷听雨声,果然美妙至极。”
我惊讶于他竟能猜透我所想,略微局促不安,沉静垂眸,声细如蚊:“这是今年最后的一场雨了。”
他平视着我,说::“明年难道不下雨的么?”
我迟疑着抬眼看他。
他英挺的眉宇之间有着我从未见过的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