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九)
云中郡主把蜀中虎符送回御前时,定元皇帝纾尊降贵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仿佛早就料到,也嫌弃似的不愿多看。
“你权且收着。”她说。云中一惊,连忙低头:“万不可。”“有何不可?”昭武帝反问,“你答应替朕解寒江之困,而今蜀中要跟寒江沆瀣一气,那蜀中事务不也得是你的事务?”昭武帝闲闲一勾嘴角,眼色里只有一个意思:你看着办。
云中郡主无言以对,她觉得不可思议,果真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就这么轻飘飘几句来回,十万蜀中军的兵权就交到她手中了?委实不成体统——然而大景如今又剩多少体统呢?皇室龃龉,宗亲反目,地方割据,手握兵符又如何,蜀中十万军如今姓楚,楚禺的楚,打的是宸字旗——罢了,留虎符在手总是多一重转圜的余地,云中心里念头转了几转,终归收下了。
“曹小月来和朕提,想回北境军营去,放着好好的近卫不做,偏要去军营里打滚——你是不是同她说什么了?”昭武帝问起,云中摸着袖中虎符,索性直陈道:“小月她心性高,自来就是想要做大将军的。”昭武帝的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来:“你是觉得,她留在这儿做个近卫屈才了。”
文曲下凡纵风流,寒门苦读出贵子,武夫和军士也都可以操练,而能征善战、戍守一方的将帅,却是明雍的武校场都不敢打包票一定教得出来的。威震八方的大将军,历来是在马背上拼刀的时候自己从尸山血沼里长起来的——当年的昭阳公主亦不例外;而武将不坐朝堂,天子御前出能臣、出权臣、出弄臣,却独独不会出骁将。
“宣威将军由陛下在天枢营里亲手拔擢,曹家当初没有公主府也不可能主事鄢南。曹氏一族根基浅,志不在文流,出不了入阁拜相的人物,小月要是留在陛下身边,她就只是个受父亲功名荫蔽的曹氏女,一辈子也就如此了。”
天子近臣总是会一批批淘换的,桓媱已舍了世家的身份和声名,她可以不在乎;曹小月却不行。云中郡主早就想过了,曹小月是曹氏少主,又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将来总要回去当家,待她还乡之日,空有皇帝近卫的封赏,却没有傍身的功名,将来宣威身后,她与一无所有无差,又要如何主掌曹家?不外嫁的世家女没有功勋没有名衔,如何在本家立得住、有话语权?白蕊儿而今在玉梁如此艰辛,正是给她提了醒,她不能不为曹小月考虑。
昭武帝眯起眼睛:“你这个人重情义,朕知道——这是你的真心话,却非全部。”云中郡主低垂眉目,说出了切中昭武帝心思的那句话:“陛下,蜀中若确与宣京离心,将来总有人要为陛下坐镇景北。”
昭武帝沉吟了片刻。说的是“蜀中和宣京”,实则是宣望钧与她。
“你看中了曹小月。”“正是。”“你想要朕给景北封一个异姓元帅。”昭武帝早已看透了。云中郡主露出一个深长莫测的笑来。
——“只要天枢和景北对天家忠心耿耿,纵然是封一个异姓王,又有何不可?”
昭武帝怔住,用一种奇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云中郡主,那目光落得深,仿佛穿透了她,一同落在了不在此处的曹小月身上。
“好——好一个‘有何不可’!”她一拍案几,“朕十四岁入军营,十六岁统兵天枢,也从未想过有无不可!云中,你敢想,曹小月敢做,朕——就敢封!”
翌日,曹小月脱去近卫身份,收拾行囊离京北上,直到送她出城,云中郡主都没告诉她季元启来了宣京。
当夜,大理寺少卿步夜在云中郡主下值回府的路上截住她——她去押送军粮之前让曹小月送凌府的信,已有了回音。她进了凌府坐下来,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你为何要查承永东宫旧人?”凌晏如便开门见山。云中答非所问:“云心先生应是有眉目了。”
“有眉目”说的不止查东宫旧人,还有她为何要查承永东宫旧人的原因——凌晏如身为阁臣之首,又主大理寺,他知道的不会比云中少。倘使他对暗斋的揣度和提防与她相似,在局中所见所思与她一致,那么自然明白个中关窍在哪里——对此,云中郡主是有自信的,毕竟她也曾算是拜在凌晏如门下。
但凌晏如沉思了片刻,并未当场点破,而是谈起了承永十二年的宫中秘辛。
“当年官中对外虽声称承永东宫是病逝,但在中宫属意下,刑部和大理寺不是没有里外彻查过。东宫旧人全都下过诏狱接受审问,均有卷宗可查——这一批人虽与承永东宫之死无涉,但之后要么随东宫殉了,要么都被悄悄清理了,想来多半是暗斋的手笔。”
云中听了有些失望:“竟是一个活口都未留下?”“不,有一个人还活着。”
云中郡主的眼睛一亮。
“承永东宫薨逝后,当时的昭阳公主抗命迟归,中宫下令不许她入晖陵祭奠,是东宫身边最有脸面的四个旧人感念先太子和公主的情谊,守陵时留了人在地宫里未封门,一直等到大公主归来,领她进了地宫上香祭奠。后来这四人中,三人在陵前自殉,一人留在地宫封门,自绝棺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