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瓷(一)
在昭阳公主眼里,自己的驸马就像一尊漂亮的花瓶。
昭阳微微垂眼,茶水里倒映出自己漠然的神色,碧油油的明前龙井,清香回甘里裹挟一丝欲拒还迎的微苦,曼妙清泠得很,她舌尖却尝不出什么滋味来。杯沿虚悬在唇边停了一会儿,昭阳就借着这短暂的停顿漫不经心地打量文司瀛。
文司瀛端正地坐在昭阳公主身侧,手里温着一杯茶,他显然也无意于茶水和面前几样配茶的苍阳果子,但他却并未看着昭阳公主,目光规规矩矩地落在台子上精美的茶点上,面上也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安然。
但昭阳却觉得,文司瀛心里是在看着自己的,他的一举一动、吐息之间都在留意她,跟随她的呼吸起伏、眼色和视线不动声色地调整自己,力求给她一种润物细无声的舒适和熨帖。
文司瀛是过来陪昭阳说话的——公主成婚后,驸马就住在驸马府,只有受召时才会进入公主府伴驾。按理说,昭阳公主与文家是坦坦荡荡的政治联姻,双方心知肚明,没有谁会恬不知耻地提出超越利益关系以上的要求。更何况凭昭阳的地位和权势,她若不想看见文司瀛,一辈子把他晾在驸马府也无人能指摘,而文司瀛也断不敢做出什么抬通房找小妾之类的腌臜事来给昭阳添堵——该给文家、文司宥、瀛海商会的,昭阳公主一分都没少给,这桩交易,文司瀛是心甘情愿的,就算是顶着这名不副实的驸马虚衔在驸马府孤独终老,他也不能有任何怨言。可昭阳公主还是给了文司宥几分薄面,每个月都把驸马召进公主府一次,招待他一盏茶的工夫,二人对坐说一会儿话,也算尽了一些夫妻的义务和本分,不给旁人落了话柄——自然,他们之间是不能当平常夫妻论的。
文司瀛很知分寸也有眼色,总能快速而无声无息地领会昭阳的心情和意指,妥当地做出应对而又不显得刻意讨好,有这样一个人在身侧确实令昭阳感到舒适和熨帖——她并不讨厌他,不过也谈不上喜欢。往往文司瀛过来说话,昭阳都得空在思虑着其他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几声,文司瀛也能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把话说下去,琐琐碎碎,温存可亲,倒也从没人让觉出一丝不快和尴尬来。
文司瀛今日穿了一领清简的天青色圆领袍,没戴冠,而是用月白色发带束发,配同色的腰封,收出一把堪比女子的瘦细腰身,腰间挂一个双鱼佩缀在衣摆上,鱼口衔一个“文”字,除此之外没什么丁零当啷的配饰。他坐在她身边,不显不露,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温敛驯静的气质,和文司宥一样,身上没有一丝熏人的铜臭味,看上去不像是大景第一金商望族子弟,倒像是世代簪缨的诗礼世家养出来的公子,高古雅洁,气质温润。
这一眼看得略长了些。昭阳终于放下茶盏,轻慢地移开了目光,心里却想着,她这驸马当真是越看越像一尊细长的瓷瓶。
色鲜碧,质莹薄,滋润细媚,世所罕有。更不要说他身上那天青色的衣衫,倒真合上了“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的意趣。
——文司瀛像极了柴窑里那种一炉烧不出几个的薄胎瓷器,一碧如洗,清明如镜,去掉了所有繁复典正的纹饰,掩不住那苍白的底色便索性袒露出来,美丽,易碎,可以拿来把玩,本质上是个摆设。
昭阳蓦然想起来,前些年宫里就赏下来过一件柴器,一尊天青釉玉壶春瓶,器型庄重而不失纤柔,釉面均匀滋润,色彩清透纯和,实属难得的珍品。不过昭阳对这些玩意不感兴趣,便叫宣连隐随意找一处摆了,要是没处摆收到库房去也行——说到底,当朝嫡长公主的府邸里,珍玩宝物堆积如山,那件柴器虽好,搁在库房里一众奇珍异宝之间,却也没那么起眼,有点泯然的意思了。若是没个由头,昭阳还真想不起来这件瓷瓶,而此刻她却在心里勾勒那尊玉壶春瓶的样子,收得偏小的圈足,流畅浑然的圆腹,撇口下细长细长的瓶颈……昭阳瞥了一眼文司瀛镶在天青色袍领上的脖颈,笔直得透出股难以言喻的骄矜,线条优美纤细,没有丝毫多余和缺陷,喉骨的起伏清晰得显出些凌厉——想必极易折断。
平心而论,文司瀛确有几分值得赏玩的姿色。不过……昭阳握着茶杯的手不由得紧了紧。文司瀛的眸光丝一般自昭阳的手背上滑过,顺手就拎过茶壶,微微颔首示意。昭阳一怔,平静地把茶盏推出去,文司瀛驾轻就熟地为她添茶。昭阳公主不怎么喜欢有人在屋内服侍,故而文司瀛来府上说话时,都由他代劳这些小事。
文司瀛往杯盏里添了茶,略一倾身推回到昭阳公主手边,原本挽在耳后的一缕鬓发垂落下来,发梢在颈间滑过,色如墨玉。昭阳瞥了一眼,喉咙深处爬起来一股古怪的干渴,犹似夜里刚点起来的烛苗,冷不防蹿起来燎了下心窝。昭阳神思一动,就把那蠢蠢欲动的焰星给摁灭了,转而端起茶来又呷了一口,寡淡得尝不出味。
她的思绪又鬼使神差般回到了那件玉壶春瓶上,有些不受控。她想起宣连隐把那瓷瓶递到她跟前时,她也带着几分敷衍地捏着那细细的瓶颈把玩过片刻,冷冰冰的器物,瓷胎薄如纸,釉面触感莹润、光滑,屈指轻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