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酌】

脚步方抵达宴厅之外，她便已听得室内钟鼓和鸣丝竹悦耳，更有君臣笑谈不时穿透门户传入她的耳中。

“想来当时我被张南围堵夷道身陷囹圄，我确曾埋怨都督不与出兵相救，如今胜局已定，才知都督调度自有良方。”这是侄儿孙桓的声音，他正于众人面前以礼相赞，向身前的陆逊拱手折腰，“都督用兵和作战如此神勇，实在令晚生佩服。”

陆逊宽容微笑地将他扶住：“安东将军快请起，今日这等祥乐场合，大可不必行此大礼。”

“依我看，伯言自当受得住此等大礼。”心直口快的朱然调侃道，“安东将军对你埋怨还算轻的，想当初，不少人可是冒着触犯军法的风险来忤逆你的。”

此话一出，身旁那几个将军的脸色都变得异常难看，甚至流露出不安。

“哦？竟有此事？”孙权皱起眉头，装作没看到他们的反应，自顾对陆逊道，“军中诸将不服约束，事关重大，身为大都督，为何不见伯言上告于孤？”

“是伯言资质尚浅不堪承受大任，未能让诸将信服，伯言既深受国恩，自是不该怪罪于他们。”陆逊倾身沉着作答，字字可见丹心，“况且这些将军或是主公亲信，或是我军勇将，或是国家功臣，无一不是江东大业不可或缺之人。伯言虽愚笨，心中却极为信奉蔺相如、寇恂那般谦虚居下的道义——将相和，方能定疆廓、安家国。”

孙权望着他，眼中弥漫欣赏的笑色渐浓：“说得好。”

“陆都督有如此广阔的胸襟，又能深谋远虑顾全大局，实乃我江东之福。”

柔润清亮的女声未经任何预兆地渗进对话，陆逊随众人转过视线，望向门口，恰和姗姗步入宴厅的她一眼对视上。

一个时辰前在城门外见她还只是白衣素裙散落着如瀑长发，此刻已是锦衣华妆发髻高绾，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一步一态都释放着高贵，她的到来无疑令这座宫殿生辉，他、孙权、朱然，在场的每个人无不是眼前一亮。

“小妹怎么现在才来？”孙权随即向她投递去一抹亲切的温柔，“孤还以为你连这大好的酒宴都不来赴呢。”

“二哥说笑了，妹妹也算识得大体，今日这千载难逢的盛事，尚香岂能错过？”她从陆逊处收回眼眸，兀自抿唇笑了笑，再举目扫视四周，“既是代表孙吴王室，尚香必然要修缮妆容盛装而来，今日沾着喜气与众位将军同乐。”

“你来了，有些人可就更要高兴坏了。”孙权有意将坏笑的眼光从朱然身上一扫而过，“一边加官进爵，一边又抱得美人归，眼下最春风得意的就属他了。”

朱然被隐射得一阵羞赧，低下头干笑，脸上泛起了些许红晕。

她看了看朱然，微笑替他解围说：“二哥莫再笑他，义封哥哥也不光是为自己高兴，他也是在为咱们江东高兴呢。”

“尚香说的是，这里功劳最大的当属我们大都督。”朱然借着她给的台阶灵机一动，成功转移了话题，只见他命人将酒爵斟满，迎向陆逊，“我军在夷陵大获全胜，伯言，这一仗你赢得漂亮，让我心服口服。这杯我敬你，你可不要推辞。”

相视着，陆逊端起自己手中那杯，就欲对饮——“且慢。”

陆逊和朱然二人怔住，是她以手覆在朱然爵上。

“义封哥哥的伤还没好，不宜过分饮酒。”说着她便不容商榷，毅然从朱然指尖抽去了酒爵，“这杯酒，不如就由尚香代劳了吧？”

朱然未防她这微妙的举止，愣在那回不过神。

而陆逊却依稀感应到她此举的用意，唯有抬起眼帘，沉默相望。

四目相对最直接的凝视下，她指拈酒爵端平了双臂，语气里透着几分生疏，几分坚决。

“都督请。”

他目光轻然滑落至杯中酒面，短暂如蜻蜓点水的一眼又看回了她。

“伯言承谢郡主美意。”

语毕，他闭目仰首，将那青铜酒爵一饮而尽。

她执杯贴于唇沿，举半边衣袖作掩，琼浆玉液渐次流入口中。

这一杯无声胜有声的对酌，便仿佛在无形中定下了某个契约。

咽下酒的瞬间，陆逊只觉喉间一阵苦涩的灼痛，眉心不由蜷缩了起来——

你赐的酒，再苦，再烈，哪怕是穿肠的毒，我也甘之若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