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天上(2月24号,周一)
加文说这段时间都会开车接送我上下班。
论每座城市最繁忙的时刻,周一的早晨都会名列前茅。斯德哥尔摩街头的人更如是。平时上班我并没有闲暇去注意身边同样脚步仓皇的人,这次坐在车里,从车窗望出去,发现每个路口都有不少行人摩肩擦踵。
走路上班的时候不觉得,原来从老城区去厄斯特马尔姆区会遇到这么多红灯。当我们在新桥广场的路口停下的时候,我发现路边的禁止路牌上有一个可爱的编织护套。
吸了冬日寒气的铁青色杆子冰冷无比,这个像小孩子的脚套一样柔软的彩色护套,小心翼翼地扒在杆子上,粗指针和荷叶花边让这个套子看上去胖乎乎的,保护这个铁疙瘩御冬。晨间的霜雪承在毛线和钢铁的夹缝里,霜糖一样洒上,这个有红灯的街角因此变得甜甜的。
心里暖了,晨光也升起来了,我眼睛错开指示牌,落在这个转角的墙面上。那里有一片涂鸦,字体经过艺术变形,不太容易读懂。
“你看那个。”
加文瞄了一眼,“那个涂鸦吗?”
“对,是英文吗,我看不太懂。”
加文停顿几秒种,“是瑞典语,去死吧,世界。”他缓缓开动车子。
“去死吧,世界。”他重复了一句。我们离开那个街角。
这几个词我在什么时候听过,很熟悉,一些很久远的记忆被唤醒。哦,我都快忘了自己小学的时候就经历过和现在类似的处境,早就经历过暴力和辱骂了。
少年过往一幕幕如灯影闪过,好像是因为和年级里的小混混们不和。
不对,是和班里的一个小朋友吵架了。
我不记得我们吵架的具体原因了,甚至她的名字我也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她的长相,是像小狐狸一样的可爱的长相。她受欢迎,身边总是拥簇着一群小伙伴。年级上有很多小混混都听她的差遣,还有一个高年级的孩子做靠山。
我还记得,她梨花带雨地穿着粉色公主裙,指责我做错了,大眼睛忽闪忽闪,眼下的美人痣一动一动。究竟是哪里错了呢?我没来得及道歉或是搞懂。
等我发现她在生我的气时,班里的小朋友们会在毛笔字课结束的时候,故意和我一起去洗毛笔,边洗,边将墨汁泼在我的校服上。墨汁的臭味会从我的头发上往下渗,到眼睛里,有时候到嘴里。墨汁尝起来不臭,有点涩,有点咸。墨汁泼在身上会比冷冽的水流更暖和一点。
听上去染上墨汁没什么大不了对不对,可她们的泼洒依旧让我难过,不是因为回家肯定会被我妈大声责骂写字不小心,而是因为墨汁染在青苔上,青苔会变成一大面丑陋的黑苔,发霉了一样。每一周,这些青苔都会受我连累,陪我受罪。
再后来,我时常丢东西,铅笔橡皮文具盒,作业本,红领巾,新买的水杯。妈妈不放在心上,说我太马虎大意,有很长一段时间罚我不准买新文具,只能用旧的。我不敢坦白,只能认下并承诺再也不会丢东西了。
可是妈妈,搞丢了这些东西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现在想想,曾经我编造出来的,真是可笑又迟钝的谎言。怎么会有大人相信,一个每天晚上都会认认真真削好明天上学要用的铅笔的孩子,会是一个粗心的孩子。
她从来只是冷漠无声的观察,一个字不说,眼睛忽闪一下,对其他小朋友而言,是一声令下。
我一直搞不懂这种秘密的语言,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相信沉默代表着一种固若金汤的忠诚,反而不相信语言的表达。
因为她们的团结,事态一度发展地难以控制。
在一次集体大扫除的时候,我被勒令去擦教室里高处的窗户。一个小学的孩子能有多高,床沿我也只是勉强够着。我记得当时紧张地扒在窗户沿上,她们在我的脚下,拍动门窗。
门窗的玻璃并不结实,耐不住一个个小巴掌的敲打,啪得一声,便是一段惊心动魄地震动,我惊叫着想要爬下来,但她们移开凳子,不许。我必须把那扇该死的玻璃,擦干净。
拍打声,哭声,抹布在玻璃上擦过的咯吱声,以及,啪嗒一声,玻璃掉落,从我的手背上顺着指关节径直削下,她们四散躲开的叫声。
我捂着流血的手,用卫生纸包着,回到家。妈妈冲着班主任发了一通很大的脾气。班主任拉着我妈和我,说要平心静气坐在一起,试图通过聊天了解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
就是从这天开始,我发誓自己绝不要成为这么愚蠢的大人。他们怎么能指望从我这里顺藤摸瓜找到始作俑者。但凡动动脑子就会知道,在我血淋淋地带着伤回到家时,勇敢就不是我与生俱来的品质,而是我未来,也许一生都需与之角力的复杂命题。
那场谈话结束后,我不再丢东西,也因为养伤不用上毛笔字课,暗自欣喜,还以为班主任装装样子地警告对她们有震慑作用。小孩子就是容易天真犯傻,霸凌并没有以在我的左手四指留下一丛短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