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臣(二十二)
“等一下。”
此言一出,立在岸边的人都是一怔。
季尧臣向那船上汉子拱手道:“可否劳烦你们再带几人?”
待那汉子怔怔点头,他便接过了船上背篓,将小胖墩抱起来,放进那篓里。
阿雀娘忙帮着拉住竹筐,惊喜道:“刚还想问你们跟不跟我们一起呢,到了海边还能做个伴……”
船篷里的几个女娃也探出头来,兴奋得几乎忘记了彼此都在逃难途中,七嘴八舌朝小胖墩招手:“胖墩快来呀!快来!到我们这来。”
“船里面有菱角。”
“还有螃蟹!”
阿执坐在背篓里冲她们直笑,可心里却隐隐担忧。
那么小的船,坐得下这么多人么?既然都是往一处去,何不给后面的船说说,坐一艘大船跟着走。
他扭过头,听季尧臣对阿雀娘低声道:“英娘,劳烦你了,阿执日后是你们的儿子,你便是他的娘亲。”
阿雀娘张了张嘴,一时并未反应过来。
她家里没有儿子,大女儿阿雀喜欢阿执,她是一心幻想要阿执给她当女婿。两个孩子玩得最好的那会儿,她也试探着同季尧臣暗示过此事,可是季先生只是沉吟,并未应答。
她想季先生已在京都做了大官,早晚要离开这处村落,兴许是不乐意聘娶贫家女为妇,不免有些失望,此后不再提。却没想到,季尧臣却在此时此刻答应,她当即红了眼眶:“季先生……”
季先生却恳切地看着她道:“可以么?”
“可以可以。”阿雀娘擦了擦眼泪,连忙点头。季尧臣未再多言,俯身按住了小胖墩的肩膀,与他相对。小胖墩知道,每每季先生这样,便是有重要的话叮嘱他。
这一路上,他不知道被这般叮嘱了多少次,大到宇宙洪荒之理,治国理政之术;小到吃饭节制,不给生人开门,因为他时常忘事,这些话被季先生反反复复地说,都要把他的耳朵磨出茧来。于是他仰着头,仔细地听着。
可是季尧臣按着他的肩膀,看了他片刻,嘴唇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口,起身便走。
阿执身上的力道陡然一松,阿雀娘惊异地叫起来:“先生!哪里?”
季尧臣背对他们,平静道:“我便不随你们去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阿雀娘急了:“你说什么呢?这到处都是水,你不与我们走,你去哪?”
阿执想背篓里挣扎着爬出来,他不要坐船了,也不要吃菱角、抓螃蟹。这一路上,季尧臣从来没有离开他半步。
有一回,他滑倒了,右脚卡在石缝底下,吓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那时后有追兵,他生怕季尧臣丢下他走了,可是季尧臣没有。季先生一天三顿掰开干粮,喂进他嘴里,然后便蹲在地上,发狠地用石块“笃笃”地用力砸着那块石头,砸碎了一块又一块,暴雨停了,季先生满脸流着泥汤,满手是血地跌坐在地上,来不及擦一擦脸,又背起他来,一声不吭地向前走。
他听见那男人胸腔里“咴咴”的声音,像他出来的第一天,看到的槽里的老马。他应该已经精疲力尽了吧?为什么要一直带着他,照顾他,却又不肯对他笑一笑呢?
不久他们便一同摔进石崖下面,季尧臣的头撞在岩石上,满脸都是鲜血。
季尧臣昏过去之前,还紧紧攥住他的袍角,手越收越紧,捏得手上的骨头滋滋作响。这高大的男人大约误以为自己要死了,蜷缩在了一起,眼睛却睁着,里头燃烧着不甘和怨恨。这让他有种错觉:不是他离不了季尧臣,而是季尧臣离不了他。
可是此时此刻,季尧臣却突然抛下他走了。小胖墩慌了神,不知自己是谁,亦不知自己以后该怎么办,急忙伸手去拉站在一旁的苏奈。
红毛狐狸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冲着季尧臣的背影喊道:“先生,你不要这胖墩子啦?”
她见小胖墩挣扎着爬不出来,伸手便想把他给拎出来,可是季尧臣却好似背后长了眼,反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苏奈一怔,手已叫他甩开,连带着人反手一推:“苏姑娘,你也跟他们走罢。”
水中又一个大浪涌来,拍在岸上溅起好大的水花,小船重重颠簸一下,几个女娃尖叫一声扑倒在船,那汉子急得跺脚,一个跨步跳到了岸上,一手抓起背篓,一手揽着阿雀娘的肩膀:“英娘,快些,走!”
阿雀娘哭着回过头,还要去拉苏奈,苏奈为难地看看筐里的小胖墩,小胖子虽和她亲近,但估计得等个十年八年才能采;那划船的汉子倒不错,可是……
可是,远处那男人毕竟蹲了那么久,这就换人了,她……她不甘心!苏奈当机立断,甩开阿雀娘的手,反身便追了过去:“快走快走!奴家找我家男人去!”
风急浪涌,季尧臣背着剑的孤独身影,转瞬便模糊在远处。
浪声里隐约传来孩童的撕心裂肺的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