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臣(十二)
季尧臣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将两册书丢在回桌上。
苏奈小心地捡起来,哗哗地翻动。
这能怪她吗?
臭男人给她两册《女则》《女训》,叫她先自己看着,待给小胖墩上完了课,回头给她讲这个。
人类的字,密密麻麻,和鬼画符一般。她半个字都不认识,能看出个什么?
再加上她在屋里憋闷得慌,半夜总要跳窗出去疯跑,跑上一宿,也是很累的。
看着看着,这不就困了嘛。
苏奈立起书来,挡住怒气冲冲的狐狸脸。
书却叫人猛地抽走了,掉了个个儿,又塞回手上。
“你拿倒了。”
“……哎。”季尧臣满面嫌弃,叹了又叹,摇着头地走了。
这厢,小胖墩还在磕磕绊绊地背诗:“明……明月……松……松……”
他脸上汗越积越多,掀开书角,偷瞄一眼。
书上已经给画得乱七八糟,标满注解。
可是任他如何注解,都不能将这些复杂的符号,在脑海里摁下印象。
再次偷瞄时,叫季先生拿书卷轻敲在手上,小胖墩一哆嗦,“松……”
“明月松间照。”
小胖墩和季先生俱是一怔,齐齐回头。
只听红毛狐狸托着腮继续道:“清泉石上流。”
人类的诗,好像在写她长大的那座山一样。
她亲眼见过山尖上挂着的大月亮俯照山林,从松树下蹿过,忍不住停下来玩一会,用爪子接住月光,摇晃的松影像一片朦胧雪海。
渴了,就将尖嘴伸进石涧里汲水,小溪在耳边叮咚叮咚,水中晃动着银波。
有时她故意将爪子伸进水里,“哗啦啦”一通乱搅,看那水花播碎成星星,沾在她的皮毛和胡须上,再抖一抖脑袋。
对一只山野狐狸来说,这些只是再平凡不过的画面。
可是念出这句人类的诗,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贯通全身。
嗯?
狐狸迟疑地别过头。
外面的鸣蝉和人声,好像一瞬间都消失了,她无意识地咂摸这几个字,突然觉得……很美。
五感共通,美得兴奋,寂寞,酸涩。
连带着眼前浮现出熟悉的山头,她在泥土上留下的狐狸足印,都变得美而缥缈。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咦?似乎有一股清凉舒爽的风,由内而外,由小变大,滚动在皮肤表面,将她身上每一根毛都拂得蓬蓬松松,舒服极了。
季尧臣默然看了看书,心里百感交集,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一首简单的五言诗,背下并不稀奇。
可若是一个从未开蒙、大字不识的妇人,过耳一遍便能毫无错漏地背出来,这般耳聪目明,却是十分少见。
话说回来,连这整日想着男人的花痴都背出了诗,他耳提面命的公子,整日枯坐在桌前抠着书角的小胖墩,却连记住一个词句都吃力万分……
阿执不是读书的料,他私心不肯承认,也不肯放弃,谁都可以做个笨人,傻子,唯独阿执不可以,他就是拿棍子打着,赶着,也必须叫他学会。
可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有人长得顶天,有人短如草芥,若是拿人与人对比,不言自明,实在残忍。
这瞬间,季尧臣突然被一股极度的沉郁和愤懑击中了胸口,重重打了个战,浑身冷汗如雨。
他猛地捂住胸口,用力揉了揉,方才那种奇怪的感觉,像幻觉般消散了。
季尧臣心有余悸,擦着脸上冷汗,只觉莫名。
回头看去,小胖墩和苏奈已经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
“姊姊,”小胖墩拽着她的衣袖恳求,“告诉我你如何背的下来诗?”
苏奈张开手比划:“你只想着那画面,闭着眼睛,眼前便有一个大月亮,看到没有?”
小胖墩闭着眼睛,慢吞吞地微笑道:“噢。月亮是红色。”
“呸!月亮怎么会是红色的?”
……
入了伏,季尧臣宣布他要在饭后午休一个时辰,谁都不能扰他。
管教这两个学生劳神太过,若不休息一下,恐怕撑不下去;
另一方面,人常说,常年忧思易得心病,过度疲惫也易短命。他自做官以来,数年愁眉不展;逃出皇宫以来,生死逃亡,担惊受怕,夜夜难以安寝。上次心口疼痛,疑似有疾,为他敲了警钟。
他不怕死。但先帝驾崩,国师宋玉兴风作浪,死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不甘心。
因此,至少现在还得活着。
季尧臣心事重重地放下竹帘,脱了鞋,正要上炕,摸到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神色一凝。
他猛地将被子一揭,露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