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旁观者清,明明乾隆的手段就那几招,可往他身上扑的人永远上钩,永远前赴后继。宫里宫外只有两种妙龄美人,皇帝看上的和皇帝没看上的。无论曾被他如何冷淡、食言深深伤过,之后只要他稍微哄一哄,立马回心转意,仍当他是天神。
远的不说,只说眼前这个主子娘娘,还不是上午给爷攥了会子手腕儿,这会儿已经快好了。
影青瞧不上那样轻飘飘的“好”和“哄”,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影青约是唯一对他没“意思”的人,乾隆空对影青有意思。
一席话,说得富察皇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富察皇后心想,影青说的,不就是她?对这位发妻,乾隆也就那么多手段,打一巴掌揉一揉,二十年了,她从没当真恼过,还是纵着他,替他遮掩……
扪心自问,这次哄好了嚒?她站起身,轻轻踱到窗边,“吱呀”推开一道缝儿。水面上的夜风扑面而来,吹得她一凛。窗外是黑洞洞的天,水上腾起淡淡的水雾,这只船遗世独立,孑然世外。
隐约的乐声传来,侧耳听又湮没在水上。船上原带了乐工,太后喜热闹,皇帝孝顺,今儿纳了新贵人,他们娘母子乐呵乐呵也该当。
她这个失了儿子的伤心人就不去赶这趟热闹了。
春天来了,她还沉浸在永琮种痘夭折的悲戚里。夫君对她好时,她的悲没那么浓;若是他冷淡她,她再闲着,她的伤心便像冬天的冷一样,迎头碰上遍体生寒,让人没处藏没处躲,缓多久都祛不尽那凉意。
想想永琮白胖的小脸儿,她像是一直活在去岁的冬天里,永琮去的那日就是她活着的最后一日,自此新春的新景象,新年的新气象,甚至煊赫的东巡、柳梢泛黄转绿的春天,都跟她无甚关系,她被牢牢困住了。
以为生了永琮,这一辈子终于生出倚靠,她在浮沉里抓住一点牢靠。夫君是靠不住的那般模样,任她怎么捂都捂不暖,可她毕竟有个亲亲热热的儿子。
二阿哥薨了,三公主眼看要嫁人,阿弥陀佛,菩萨看她活得苦,所以又给她个儿子,从怀胎到生产,她都像是做梦,迷迷糊糊的,用尽一生的好运,生出这么个金贵的宝贝疙瘩。
不像二阿哥从小病歪歪的,永琮胖、壮,谁都觉得他能长大,长成个英武汉子。还能朝着人撒娇,偶然她不如意,独自垂泪叹气,他那么小个人儿,立在地上只比她膝头高出一线,竟然会趴在她膝上撒娇耍憨,一声一声唤她“娘”。
又尊贵,毕竟是他皇阿玛一直盼着的嫡子。皇帝每每抱着永琮,脸上没表情,眼睛里却总闪着藏也藏不住的寒星一样的光。
永琮周岁时,他还破天荒当着后宫诸人的面,和乐融融把妻子儿子一齐拥在怀里。彼时皇后靠在夫君怀里,身上说不出是暖还是什么滋味,身子竟止不住微微抖。他难得给她这样的体面。
皇后又止不住叹气。若是皇帝顾惜她,怎么会昨夜失约,让她空等;又怎么会让她在宫里失威,连娴妃都能随意抢白她。
皇后最能显的时候就是伺候太后的时候,吃茶用膳,她件件伺候地妥帖;替皇帝俭省、为太后尽孝,她都首当其冲。全是苦差。
皇后对着外头苍茫的夜色叹口气,身上裹来一件厚袄儿,影青生怕惊了她,细声说:“主子,当心夜里风凉。”
皇后摸摸肩,是件厚缎子提花的丝绵袄儿,不好看,但是暖,还轻,不是日间穿的厚毡子外套,硬邦邦又重。
她的俭也做到极致了,通草绒花、又重又不暖和的衣裳,寒浸浸的住处……
她想起来,说:“今儿金磴还下舱吗?要是下去,把菩萨请出来,还有这次带了几件金子首饰?也一并拿上来,预备着给新贵人放赏。”
金子银子首饰头面,富察皇后自己碍着身份不便戴,可赏人总要体面,毕竟乾隆那么在乎脸面。还有娴妃她们,为着在主子爷面前争奇斗艳,可不管什么“温良恭俭让”,只要别满头金灿灿耀得人睁不开眼……皇帝似乎也不管。
这些枷,都只套在皇后身上。
沐浴过,富察皇后晾干乌发篦头,妆台前冷,她又纤瘦,禁不得,于是主仆干脆挪到暖阁里,四面不透风,皇后怀里抱个大汤婆子,只等篦通头发再挪到床上睡。
皇后闭目养神,问:“有白头发嚒?”影青答说:“一根半根儿,等我给娘娘铰了。”
影青的手又轻又柔,皇后适意地窝着,阖着眼睛喃喃说:“今儿早上看爷影影绰绰有几根银发……”
二十年的夫妻,哪是说不想就不想的,只要松下来,由着思绪飞,便自然而然想到他。可是这话,说出口她便暗自心惊,皱皱眉,她不该总想着他罢,毕竟二十年,都是他负心薄幸地辜负她。
提到他莫名心酸,对着今日的事儿此时的处境,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声调也蘸着哭腔。
皇后挺直背只垂着头,生怕影青对她一通劝,忙换过话头,阖着眼睛囔声囔调念叨:“就手去了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