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黎州城
天气已入了秋,攀墙而上的花枝在秋风中窸窸窣窣。目光投去的一瞬,恰好几片花瓣从墙头跌落。花影浮动之中,一双长靴同时入目。
她微愣一下,停下了手中的洗衣活。抬头望去,原来是一个估摸着大不了她几岁的稚童。虽为稚童,却是她不曾见过的气质与穿着,她心里暗暗地将隔壁朱屠户家的儿子,隔隔隔壁李寡妇家的儿子,一一拉来对比,结果自然是昭然若揭。
他并没有看过来,似乎是无意漫步至此,低头寻思,口中念叨着诸如“幽香”“来去”之词。
她盯着他许久,他才仿佛被什么拽出思绪了般,视线陡然一转。意识到身旁有人,他急急后退一步,朝她躬身施礼:“实在抱歉,因思索诗句过深,连挡了小姐都不曾发觉。”
“诗句?”她暂且放下对称呼的纠正,拣了最感兴趣的问起。
“是,”他连连颔首,“某闻得花香非凡,寻迹到这条巷子里来,想着就作诗一首,可是文思阻塞,因而苦恼。”
她斟酌片刻,摇了摇头:“要我看,花香才顶顶没意思,太幽深静默,花瓣一落,也就跟着殒了,变作一缕香魂。借以疏解愁情可以,但未免格局太小。”
孩童之间不比成人之间心思深重,他闻言也不恼,反而虚心向她讨教。
她一指他身后西沉的太阳:“那才是亘古不变的。不会困于巷,不会跌于尘,照耀百国,千秋万代。”
话音刚落,他便立即甩袖鼓掌起来:“某寻着花香而来,却不想,这儿最引人瞩目的是小姐。”
锦衣小公子和布衣女童站在一起谈笑风生,这道风景安在这破落巷子里,未免太过怪异。
“不会困于巷,不会跌于尘”。可这巷对人来说,总是太长太深,深得吞没人的一生,变作道上的尘。女童眯眼向天边望,说是天边,其实只是墙沿。又有朵花瓣颤巍巍地晃,连带着穿梭花间的光影也颤颤的。
挣扎片刻,那瓣儿终是悠悠飘落。离了枝,离了夕晖,滑落在阴湿的墙角,迎来了它提前来到的长夜。
“你叫什么名字?我明儿还来这找你。”突然,耳边传来声音。她陡然收回了思绪。
他索性丢弃称呼,询问她的名字,目光炯炯。
这窄巷好像也并没有那么暗,她望入他的眼睛,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我叫——”
我叫,我叫......
“小姐,小姐......”
温清忽地睁开双眼,首先闯入视野的是颤颤悠悠的烛影,映在黑沉沉的窗户纸上。她惊觉天色已晚,而自己趴在桌上,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
她有些晃神,动了动酸麻的手臂,腕上的两串金镯随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这一下,彻底把她从涣散思绪中拉回——温清盯住它,眸光瞬间聚集在一起。
两边急切唤着她的侍女见主子醒了,总算是松了口气。年长的那位,唤作兰蕙的,起身为她换了杯里的茶,口中不忘道:“小姐今天是怎么了,午膳过后便一觉睡到现在,外面天都黑透了。”
“你懂什么,小姐许是头痛又犯了。舟车劳顿了一夜,今日上午才到达黎州。”年幼些的那位,唤作衡芷的,昂头争辩道。
两人正说话的当儿,温清已经披衣起身,稍微收拾了下面容,丢下了句“无事”便利落踏出门槛。
屋里俩丫鬟后知后觉,急急赶上来。衡芷跟着走了几步,忍不住问出口:“小姐,这么晚了,咱们这是要去何处?”
温清脚步如风,连带着语句也简短:“凌霄阁。”
凌霄阁,号称黎州排号前几的酒楼。而黎州,真应了它那“黎”字名,号称昀国的不寐州。即使入夜已久,繁华仍旧不减,万家灯火如昼,沿着长长的街巷,起伏、环绕、扩散,再平地拔起、落下。阖上目,就可以想象那楼宇中层层挥动的舞袖,缕缕绵延的乐音,搅动夜色。
宅外车辇早已备好,随着鞭声一下,便疾驰在车马行人的洪流中,循着街市,朝着最灯火通明的那处奔去。
并非市井小民随意出入的地儿,却也讲直白的市井之道,凌霄阁门口招待的小二见了香车前来,忙迈步上前侯着。眼见车帘掀开,露出了位年轻女子,眉目温和,动作倒是干脆。她从车上跳下,目光羽毛般,漫不经心往周围飘落一圈,最后落在小二身上,她展颜轻声道:“还请带路了。”
引温清上楼的这百步之间,那小二偷偷抬眼瞟了温清数次,心道这面生的主长得真是极美,性子又是极没有架子。
温清看在眼里,佯装不知,一路缓缓跟着,最后选了座坐下。
随意点了几道菜打发走小二,温清方才解下披风,打量起四周。
正如词所云:招贵客、饮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馐味,四面栏杆彩画间。置身其间,仿若不知天上人间,只道是绮梦一场。
繁华是繁华,但是温清向来不喜欢这种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