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烟居(二):失忆
失忆第四天。
*
濛濛水雾笼着云州,细细润泽万物。
江允在一场噩梦里醒来。
梦中有金碧辉煌的殿宇,榻间倚靠着个神色冷漠的女子,隐隐可见她脚踝处的金链,她突然冷笑一声,不知向谁道:“我不可能答应你,除非你死。”
女子模糊的面容渐渐清晰,足以让江允从噩梦里惊醒。
他低头盯着掌心的薄汗,纹路曲折蜿蜒,混乱地交错,透过汗津津的指缝,他望见了酣睡的裴雁晚。
那张素静祥和、睫羽随呼吸轻颤的脸,竟与梦中女子的面庞完全重合。
江允惊得嘴唇发颤,他为何会做这样的梦?谁囚困着裴雁晚,裴雁晚憎恶着谁……那一座座辉煌的殿宇,究竟是哪里?
他头疼欲裂,容不得他多想,便倒头昏昏睡去,再度睁眼时,窗外仍淅淅沥沥落着雨。
裴雁晚立在床前穿衣,她选了件梅子青色的外衫,手臂一张一合间,衣袂随之翻飞,轻薄的绸料隐隐透光。
天光洒在江允眼前,他迷迷糊糊地唤了句:“雁晚……”
见他醒了,裴雁晚凑过来吻吻他唇角,眯眼笑道:“不唤‘娘子’了?你还睡吗?”
江允怔怔出神,眼眶酸涩不已,他的伤悲来于何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望着裴雁晚的脸,抓着裴雁晚的手,便能心绪平稳:“娘子,我们出去散散心罢。”
“外面在下雨——”
“陪我去罢,我想去。”
裴雁晚答应了他。
雨天的弄溪,仍旧行着往来的船只,舱中偶尔响起醉酒之人的低吟浅唱,裹着凉凉寒意。这条环绕云州城的水好似缎带,名为“溪”,实则是“河”,滋养着大殷的风水宝地。
波光粼粼、淡日斜斜,江允由弄溪中的水望向裴雁晚腰间,她也系了条素白色腰带,与弄溪中的河水近乎一色。苍茫的河水,好似绕着她的腰流淌。
江允撑起一把鸦青色雨伞,他时不时侧目,每每收裴雁晚的面目入眼,都惶惶不安。
天幕呈淡淡的青蓝色,薄雾群生,偏生裴雁晚穿了一身青,江允恍惚之间,竟觉得她要化进天幕里、雨雾里,变作一股袅袅的烟,悄无声息地离去,他再也抓不着。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极妙地掩起了慌乱困惑,与平日别无二致。
雨仍旧落着。
裴雁晚数着脚下的青石地砖,二十五块、二十六块……某块地砖细密的裂缝纵横交错,乍一看,竟形似并蒂芙蓉,她喜出望外,想让意中人也瞧瞧这副妙景,脱口唤的是:“江允。”
撑伞慢行的男人身子一抖,讶异道:“‘江允’?他是何人?”
这下轮到裴雁晚发愣了,她捏住男人白皙的腕,将伞往下压,直到外人看不见他们的脸,她才笑着说:“他是我夫君呀。”
她的笑容明媚胜春,江允却觉得这是一把锋利的剑,他的手指逐渐变冷,强颜欢笑道:“那我呢?我,黎信之,才是你的夫君。”
裴雁晚双手抚上“黎信之”的面颊,丝毫未发觉此人的异样。
她未来得及告知此人他的过去,他只知道,自己叫做黎信之,不知自己也名为江允。
江允面色晴霁,不见阴霾,他装得过于精妙了。
裴雁晚的嗓音十分动听,清脆悦耳,却在此刻化作了剖心剃肉的刀,就连她的笑,也是残忍的——在江允耳里眼里,就是这样。
因为他看见裴雁晚扬着唇角眉梢,微启双唇,不疾不徐地道:“你猜猜看。”
猜……
江允脑袋糊成一团,要被今日落在云州的水灌满。“猜”字,像是一种默认,他为此彻底乱了心神,慌不择言道:“江允是你夫君,我又是你的什么?‘秦晋之好’,这可是你亲口承认的。”
裴雁晚漆黑明亮的眼睛顷刻间翻涌过浓云,她忍俊不禁,嫣红的唇微微翕张,吐出惊骇世俗的两个字——“偷情。”
江允僵得无法动弹,勉强抽出心力反问:“你与我在这三日出双入对,若是偷情,你如何与旁人解释?”
“我是庄主,谁敢多说。”
“你的夫君何在。”
“在外远游,归期未定。”
“若他回来——”
“你便离开。”
伞骨由竹制成,江允抓着它,像是在抓着救赎之物,要借着这一点点力道,他才能觉得自己仍活着,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无论裴雁晚说什么,他都会信。
再荒诞无稽的话,他也会信。
他猛然后悔,不该在短短四日里陷进情爱的泥淖。
这太愚蠢了。
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与一个已嫁的女人……他的记忆是张白纸,裴雁晚爱怎么涂抹,便怎样涂抹——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将他捏造成她的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