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我是“老黑”
按照人劳科的安排,所有进厂的新工,首先进行一个星期的安全知识培训,地点在工会俱乐部大礼堂。由于晚上和土根聊得太久,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照在了地板上。晚上没有注意,屋子里竟然没有窗帘。土根的床上已经空了,我急急忙忙起来,去厕所外面的水池洗漱了一下,回到宿舍,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碗稀饭和一个馒头。馒头是掰开的,里面夹着一些咸菜。没想到土根的心还很细,知道我没有去食堂吃饭的时间,便替我打了回来。在学校的时候,我就有睡懒觉的习惯,早饭都是大有帮我打的。这种坏习惯不能带到厂里,我虽然这样提醒自己,心里还是很高兴:又遇到了一个好舍友。
俱乐部大礼堂乱哄哄的,全是一些和我一般年纪的男女。好像除了我,其余的人都互相认识,一个个聊得兴高采烈。我在最后一排找了个座位刚坐下,昨天负责给我们办进厂手续的那个中年男人站在了台子上,我这才知道他是人劳科的副科长。昨天没觉得,在台子上站定了,我才发现副科长是个矮个子。副科长个子虽然矮,脸上却很有威严,就像站在操场主席台上的我们校长。学校开大会时,下面也是乱糟糟的,只要校长往主席台上一站,眼睛在操场上空一扫,偌大的操场立即只剩下了呼吸声。副科长也一样,眼睛往下面逡巡了一遍,伸出两只手,用劲地往两边一压,坐在下面的人都感觉到好像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大礼堂立马变得静悄悄的。没法不安静,我虽然刚进厂,也知道我们这一批人谁去那个车间,在什么岗位都是他一句话的事。
副科长刚说了一句欢迎大家,下面掌声就响成了一片。尤其是坐在前排的人,掌声鼓得停不下来,生怕副科长看不见,折腾得副科长不得不又伸出双手,两边压了一下。我内心是抗拒的,最终还是两手互击拍出了声响。我们这些新工,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前一段还在学校口无遮拦,马上就变得很社会了。
副科长后来说了什么,我都没有注意,只听掌声了。副科长每说一句,下面就一阵掌声。副科长可能没想到这一届学生素质如此之高,话就讲得长了一些。讲得我上课犯困的老毛病差点复发。直到新工代表讲话的时候,我的精神头才好了许多。我目测了一下,我们这一届新进厂的职工,男工占到三分之二,新工代表却是个女的。她坐在第一排,从台下往上走的时候,我一下子呆住了,那身高、那走路的姿势、那在身后跳跃的乌发,不是葡萄还有谁?葡萄也来汽车厂了?她分明是被留校了。葡萄还没有走在舞台中央,我的眼睛就被泪水糊住了。在学校的时候,我是公认的泪点很高的人,有些女同学甚至在后面给了我一个“冷面小生”的外号,只不过摄于我的“拳”威,没有散播开来。自从上学以后,坐在火车上是第一次流泪,那也是离开了学校以后。这是第二次。这次有点猝不及防,眼泪豆子一般往下倾,止也止不住。看来,老天待我不薄,又把葡萄送了过来。
直到、直到台上的新工代表开了口,我的眼泪才凝固在了脸上。这个女代表的声音虽然有些耳熟,却绝对不是葡萄的声音。葡萄的声音是顽皮的,清脆的,蛮不讲理、得理不饶人的;这个声音也很清脆,只是这个阶段女人该有的清脆。我用双手在眼睛上抹了一下,眼前仍然是模糊的。情急之下,我用衣袖仔细地擦了擦眼睛,巨大的失落使我从刚刚登上的山巅跌落下来,垂直跌落,我的心瞬间也冷到了极点。
台上侃侃而谈的这个女人,像极了葡萄,却不是葡萄。严格地说,她应该算是一个和我半生不熟的熟人:在来厂的火车上,她坐在我的对面;在火车站外的小饭馆里,她不但替我占了一个座位,还请我吃了一碗片片面……然后,然后又神秘消失了的女人。
俱乐部里很空旷,空旷得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雨后高高的土崖上。夕阳照在我的背上,我却感觉到骨头都在打颤。我喜欢太阳,我想升到空中去和太阳在一起,松动的土崖却带着我朝下坠去、坠去,越坠越快……下面的安全知识培训,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下面全是交头接耳的声音,人劳科的副科长已经走了。培训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一点儿也听不见了。我已经没有了抬起头的力气,只能任由脑袋耷拉在肩膀上昏昏欲睡。
梦中,我看见葡萄走过来坐在了我的身旁,先是歪着头搞怪地看着我,就如她突然从前排转过头一般。见我没反应,就抓住我的头发提一下,好像要把我的头拽离桌面。现实中,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确实有人在拽我,不过不是头发,而是衣袖。
你胆子不小,第一天上班就敢睡觉?
新工代表坐在我的旁边,眼睛大大地看着我。我很奇怪,虽然她不是葡萄,我有点失望,但心里却并不讨厌她。我的脑子跳了一下,随口说道,你胆子更大,老师正在讲课,你竟敢从第一排跑到最后一排。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我们俩都笑了。
老黑,还记得我的名字不?
段玉,我说。我很奇怪,火车上只是听了一耳朵,竟然牢牢地记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