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天命更何疑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棋盘上的风向,陡然变了。
应将的黎雁山舍帅解围,挥军过河,一路杀得佐雅泽腹地空虚,车马炮回救不急,不得不老将推磨,绕着九宫转圈。
倘使佐雅泽拒不投降,黎雁山便不急于将死,而是慢慢地耗下去,从天黑熬至天亮,直教红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胜败之果,已一目了然。
“先生棋高一着,我自愧不如。”佐雅泽认输,“这一局是我操之过急了,我应当更为稳慎些才是。”
黎雁山摇摇头:“殿下自认为这场博弈输了,但黎某也绝不是赢家。如果你我易地而处,黎某会采取殿下同样的策略。
“殿下懊恼棋艺不精,便是既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大势,殊不知有大势可以为天下正。”
佐雅泽露出苦笑,心想果真易地而处的话,那他前半生扮演的角色,应该类似于黎雁山适才下得的棋子吧?
开局不利,起手不妙,毫无阻滞地跌入绝境,甚至直接被将一军……
善弈者通局无妙棋,他何尝不知谋士煞费苦心,旨在安慰自己?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人能干预的部分是有限的。奈何他实在是给命运愚弄和放弃过太多次,哪怕侥幸攀上如今的高度,也是如履薄冰。
——不是每一段苦难过后都有转机,大多数时候,苦难是无尽的。
不到大势落定,绝无更改,他就无法从根源遏制住胸臆的怀疑与恐惧。
可是万物无常,不得久住,又有什么不会倏来而忽逝?
也曾父母恩勤,荣贵加身;也曾不识忧惧,唯识富乐。
然后一切都变了。
污水遍身、自证不及的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学会了大声反抗来捍卫尊严,甚至不惜冒犯天颜,以至于被逐出宫,投身兵戎,一点一滴熬成阴郁的性子。
皇帝也刻意忽略着这个儿子,迟迟不肯为他行冠礼。
须知这是隆朝男子最重要的成丁礼,王侯公子多在十五岁上加冠,七位藩王更是十二而冠,以便早早掌权,镇守一方。
惟独十三皇子,早已年满十八周岁,还不能加元服。襄皇后携大司命楚荪在御前反复争取,终于求得天恩,准许他加冠,进封郡王,徙维烈郡。
他置身偏远的边疆,根本无力回太京完成冠礼,他的父亲、兄长也均未出现,替他主持仪式的人,是李昊。
李昊筮选吉日,引领他在当地一座祭坛祭告天地祖先,并依次加戴三重冠:先加缁布冠,表示不忘本初;再加象征兵权的皮弁,并佩剑一把;三加玄冕,授予祭祀权。
他改服礼帽礼服,叩拜阿娘画像,又为自己取了表字——尽管往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并无人唤过他的字,但他自觉从此精神上有了慰藉。
“我是个大人了!”
他默默地用骄傲的心态想着。
当晚,他鬀髮剃须,所经之处,人人活见鬼。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削发明志,昭示着那日起,父亲之于他,彻底死在了心里。
他再也没有蓄过长发。
*
“殿下?殿下?”
黎雁山见佐雅泽心不在焉,就撤了棋盘,转而劝道,“殿下,夜深了,您歇歇吧。”
佐雅泽婉言拒绝了。
黎雁山叹了口气,思忖着:“黎某来时,见方将军带人将白帝被斩下的头颅,连同五花大绑的吕常侍,一齐送入昌王的帐子里。”
“这会儿到了后半夜,也就是说,昌王该去中军帐了。”佐雅泽自言自语,“但愿他身上的血腥气,不会冲撞了圣上……”
这天,这势,到底成不成全他,就看这一着了!
偏生他们谁也不能亲临现场,随机应变,调整布局,只能被动等待尘埃落定。
二人在室内对坐,陷入长久又令人不安的静默,久到备受煎熬的佐雅泽不禁沉浸于幻想:此刻的皇帝与昌王,正在如何相处?
想必昌王收到白帝血淋淋的马头,大受刺激,悲愤异常,夺过方照的佩刀,手起刀落便结果了吕鹏生。
时间紧迫,昌王来不及更衣,便带着这么一身血污,匆匆赶去觐见皇帝。
父子俩多年未见,今夜骤然重逢,该是一幅多么感人的画面啊!他们会抱头痛哭吗?
不,不会的!
昌王见帐中灯火晦暗不明,只恐有诈,必不敢贸然靠近,就在原地远远凝望。
而皇帝龙体不安,寝疾不起,半月来不得言语,也经不起吹风或见光。
那样一具病入膏肓的躯体,却能在听见传令官通报昌王的到来之后,猝然爆发一股猛劲儿。
皇帝一手攫紧床沿,一手努力地伸儿子,口内呐呐:“九郎……快,到朕身边来……”
昌王绷不住了,当即五拜三叩头,哽哽咽咽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