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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幡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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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丹堇没把禀禄当成男人看。

禀禄知道。

他还知道凤丹堇怕痛,即使没人敢对龙子皇孙动私刑,太傅们的教鞭轻轻落下只作样子,也能叫她私下哀哀呼痛好些天。

初时看她摆出这副模样,禀禄觉得极为造作,造作到可笑。

皮都没破,哪里会痛,甚至不如他受过最轻的伤之百一。

禀禄以前不叫禀禄,这个名是从净事房名册上按顺序捡的。

从前他有个尚算能听的名字,可惜家贫,贫穷到要以卖子乞些银钱活命。这世道,越是残酷的路子越是能卖出高价钱,绳断细处,禀禄偏偏被选了这条路子。

面目模糊的父母又哭又笑地数齐连成贯的铜钱,把懵懂无知的他捆着绳双手递上,那穿着靛蓝内监服的人影轻哼一声,扯着他跨进高高遮去阳光的围墙里。

骤然离了家离了父母之后,关进净身房不吃不喝几天、挨刀子之后,在越是嚎啕惨痛越是得到更多惨痛之后,他耻于将惨痛声张。

躬身行走在天底下最是权力集中、捧高踩低的地界,禀禄看惯冷眼,流血淤青数日带伤都是常事,严重些半月瘫在床上下不来,险些饿死。

生如蝼蚁,行差踏错一步,都会招惹杀身之祸。

后来他学聪明了,使手段现于人前,拜了掌事做义父,踩着些垫脚石走进御书房,看见了她。

小小的人儿不比他腰高多少,要人抱着才能坐上高椅,已修得她父皇几分威严。玉雪捏成的眉眼,横目间便叫伏跪脚下的宫人瑟瑟发抖。

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主子命令的桩桩件件,禀禄不得违抗,因为一些离奇的青眼有加,他成了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既是狗 ,除了摇头摆尾言听计从,哪里还有其他选择。

残酷严苛的幼时教会他做人,也早已习惯在各色眼色下求生,做什么都行,总比被人随便打杀来得好。

“那些个老家伙,面上说不敢,手上可阴得很。”

十来岁的凤丹堇坐在铺满阳光的窗边榻,稚嫩的脸庞瞭望庭院春色,转头看他,“你说是吗,禀禄。”

禀禄心底冷笑,面上恭顺,“是。”

忘记了当时具体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是头次被她点去擦药,生着老茧的指腹刚刚沾上她手臂皮肤,就被喊停。

“你的手怎么这么粗糙?”

高高在上的皇女命他展开手掌翻看,看清上头交错丑陋的伤痕和茧子,嫌弃摆在脸上。纠结许久最后还是让他手包上锦帕,将就着给她涂了药。

比起她身上细嫩的肤质,他的手比作镰刀也是对的,遑论用这样的手触碰了皇女的千金之躯。哪怕是命令,禀禄不得不做,而她反口用荒谬的理由将他关起斩首,也无可厚非。

禀禄静静等着他的死期。

皇女如他所想地递来一个精巧的玉盒,描画点朱,隐有暗香,该是藏了何等珍贵的毒药。

用来发落他这样卑贱的人,可惜了。禀禄想。

她说:“西域进贡的百花霜,说是养颜美容,有去疤生肌之效,用来涂你的手也足够了。”

说罢,她恶狠狠地盯了他手掌一眼,“快拿去把你这双手养好了,下一次,切切不可再用你这么粗糙的手来碰本宫。”

禀禄捡回一条命,应是。

事与愿违,陋疾难去。

下一次,下下次,禀禄回回都只能包着帕子。

凤丹堇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将禀禄罚跪在踏脚一整日。

天大的冤枉。

二十出头的青年沉默坚忍,头一回提出了类似反驳的话,但是声太轻,毫无底气,“还是让秋翎姑姑来替殿下涂药罢,免得奴才服侍不周,总害殿下生气。”

“不行,若是秋翎知道,母后便知道了,宫里上上下下其余人也就都知道了。”凤丹堇立即反驳,“若是让他们都知道,本宫因一点小伤便要涂药喊痛,何以立本宫的威严,本宫又何必吃你这双手的苦头吃了这么些天?”

涂药这事,本也不是非他不可,只是看他嘴严才给了恩赏。可一日日的苦头吃下来,养手一事久无进展,真将凤丹堇折腾出了非他不可的架势。

这些年,各地搜罗来的养颜霜膏,流水一样地流进了禀禄住处。

久而久之,关于大掌事恐年老失宠、苦心驻颜的风声,早已传遍了宫闱遍地。

至于是承谁的宠,众说纷纭,两年下来,已有定论。

而禀禄的手,还是没养好。

从前挨上她手脚的鞭子轻得都没发出响,可到人后挽起她的衣袖裤腿一看,雪白肤上绽开的鞭痕红得触目惊心。

何况是如今刚从炉火提起的汤药迎头浇下。

烫起的红肿铺在她的脊背,像施予他的一场酷刑。禀禄一再放轻了力道,仍是怕手上没养消的茧子磨疼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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