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天(二)
揽云楼里灯火星子与人声齐迸,沸反盈天。人人意气高昂、推杯交盏,称得西北角这桌两勾肩搭背的二傻子,也不那么突兀了。
“……一门双举人,竟出两位英才,佩服佩服。”卢洗起身作揖,低头弯腰一揖到底,被酒意冲顶打了个趔趄。
“谬赞谬赞。实话说我段昇不过是一纨绔子,靠着家门庇荫吊在车尾勉强算一举人。我家表哥才是实打实的靳州解元……”段昇也多饮了几杯,有些上头,边说边打酒嗝,“我去年闻讯赶去洛临城,看他背上扎着伤布在伏案看书准备科举,整宿整宿地点灯啊,我——”
余下话被虞兰时一个眼神吓住。
卢洗被名柏搀了一手才没丢脸摔倒,捂着额头坐下,闻言不由得往对面看。
坐窗边的人正垂目把玩手上酒盏,盏中清液还如刚斟酒时那么满。他不管身边二人喝得如何胡闹,也不管周遭环境如何嘈杂,面色清冷身姿笔挺,自成一片天地。
卢洗该知,这二人此时虽与他同坐一桌,平起平坐,来历身份却是天壤之别。若无前年冬一响天崩地裂的惊雷轰下,他如今仍在千里外的乌折陵乡间,春来捧卷,秋去割稻。
谁能料到有朝一日,坦途也能向他这等躬身庸碌之人敞开,来到今日。
卢洗深知,自己出身不比藏书在室的富户贵族,有老学究授课和经年沉淀的学问教养。好在这一条新开辟的科举之路尚算公正,人人得以真才实学,去探探自己能走得多远。他倾尽所有,慨然踏上这一条路,到千军万马中去,从千军万马中来。一路历经波折艰辛,至眺见王城城墙上飘扬的旗帜,卢洗终于不愧于自己挑灯夜读、悬梁刺股的往昔。
此时,听闻面前这位一瞧便是巨贾之家养出的贵公子,竟和他有这般相似的历程。卢洗一时感慨心头起,又起身绕到桌前,深深一揖,“卢洗从前只听富家子弟嚣张跋扈,纵有锋芒展露之辈,也是千金供出,俗不可耐。今日得见兰时兄与段兄,身在锦绣仍能心志坚定,心怀抱负。实是我见识短浅,心胸狭隘了。”
这边他弯腰作揖,那边段昇踉跄上前去扶。
让倒进肚子的酒水养大了狗胆,段昇慷慨激昂,“卢洗兄不必如此。来到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心怀抱负。说好听点是抱负,其实大多人为的皆是钱名权位,衣锦还乡,方不辜负自己寒窗苦读十载。卢洗兄言行坦荡,何来心胸狭隘之说?但有一句话你说对了,我段昇就是那个千金供出的俗不可耐之辈!我到这里、我到这里来,就是不放心我家表哥——”
说到这里段昇悲从中来,伏在卢洗肩头嚎啕大哭,“我表哥苦啊,前些年被一薄幸之人诓骗至此,为她上刀山下火海——”
楼中一静,全场侧目。
名仟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捂住段昇的大嘴巴,向愣神的卢洗赔笑:“表公子喝多了,表公子平日里喜欢听戏,一喝多就自己编戏本子胡说乱造,还请卢公子见谅。”
被捂得窒息的段昇拼命挣扎:“唔唔唔——”
挣扎无果,段昇被名仟名柏捆着手脚嘴巴,在堂中所有人的侧目和窃窃私语中,押送上二楼。
楼中静了好一会儿,慢慢回复之前的喧嚣声,时不时有人向西北角看。
静下的西北角,只剩虞兰时,卢洗,旁边摆了小桌、脸颊塞得像只松鼠的辛木。
方才段昇嚎的那一段话还震耳欲聋、余音绕梁呢。卢洗的酒一下醒了大半,看天看地,不敢看对面坐的人。他生怕,不小心误听了眼前这位公子的私隐。听形容,似乎还是极为惨烈的那种。
场上弥漫着无处不在的尴尬,卢洗试图热场,哈哈干笑两声:“段兄的戏本子真是精彩,戏楼里不招他去真是亏大了。”
哎哟他这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看看对面人那两抹皱也未皱的长眉,面色一如既往,好似不与他相干。如此,卢洗琢磨着便放下一半心来,屁股沾上长凳,“以兰时兄这等相貌家世,又是一州解元之身,天下多的是女子对你芳心暗许,哪里会有女子舍得诓骗于你呢?”
虞兰时轻笑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笑便是赞同了,卢洗彻底放下心来,脑子一搁,该吃吃该喝喝,“说起一州解元,我进陈州州城赴乡试那时,也结识了一位有才之士。他不像我贫农出身,他祖父曾官拜前大司空门下,后来举家迁往陈州任职,亦是清流世家一派。可后来因为他父亲太过刚正得罪了上头的权贵,硬是被套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抄家,去年幸得贵人相助才算翻案洗清。”
卢洗说着说着,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那位助他的贵人,听说就是连州近年新任的掌兵都督燕大人。”
虞兰时漫不经心的目光一顿,“原来如此。”
“燕都督去年夏天来到陈州,借着视察之名揪起好大一串贪官污吏,我那位朋友一天一夜长跪府门外血书冤情,终是老天有眼。他将身上一切污名洗净,逢上科举,连斩院试、乡试夺得魁首,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