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两个孩子
每一次,当季冬明看到方琪正面迎击自己的目光时,他都不再存有强势的立场。这似乎是他仅存的良知所进行的最本能的忏悔。
季冬明从不怀疑方琪的孩子是自己的。
他记得三个月前他生日的那天发生了什么,就像他记得九年前的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一样。有时候,他也许希望自己忘记,但是记忆又偏偏不肯欺骗他。
那的确是季冬明的孩子。但是当方琪说出那句“他没有父亲”时,季冬明却无力反驳。
他似乎从方琪倔强的眼睛里看到了那句咄咄的逼问:“你能做孩子的父亲吗?”
他能做孩子的父亲吗?他又凭什么做孩子的父亲呢?他已经选择了婚姻,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恋人。这样的季冬明,又凭什么做方琪孩子的父亲呢?
“这就是你前段时间发疯的原因吗?”季冬明轻声问方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可是看着季冬明软化的眼神,方琪却只想在心里发笑。她笑季冬明完全颠倒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方琪的发疯,是因情。而拯救她的,恰恰是这个孩子。可是在季冬明眼里,这个把方琪重新引回正途的孩子,却成了方琪发疯的源头。
这便是季冬明。他无情,九年来一以贯之的无情。他无情,便以为别人也无情。这让方琪曾经的情愫显得分外的可笑。
可季冬明虽然无情,他又不肯完全舍了他的良心。他还有良心,所以还知道愧疚。
方琪深知自己正在利用季冬明最后的良心和仅存的愧疚。可也仅有如此,她才能为自己的孩子拼得一丝生的可能。
这也是方琪的悲哀。
“你回去吧。”方琪对季冬明道。
“我在这里等你打完点滴。”季冬明道。
他说:“医生说你需要在医院观察一天。他还给你开了个B超的单子。明天早上我陪你去做检查。”
要等便等吧。方琪在心里想着。至于明天的事情,谁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呢?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方琪和季冬明都一句话也没有说。但这似乎是令两人最舒服的状态。
九年了,他们之间本来就不该再说些什么无所谓的废话。
方琪知道季冬明在想什么:他不会想要这个孩子,他正在想法设法地说服自己来劝方琪打掉这个孩子。如果季冬明的心够狠,他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出这句话。只要方琪还不打算离开明晨,她就明白自己不能拒绝季冬明。可季冬明那一丝仅存的良心又偏偏在从中作梗。如果两个人已经决定一别两宽,季冬明又凭什么去决定方琪的孩子的去与留呢?
到了最后的最后,方琪还是要赌季冬明的那一丝良心。
现在,方琪也在问自己:如果季冬明真的开口要她打掉孩子,她又该怎么做呢?
这个时候,方琪重新想起了杨秋晨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她爱或恨孩子的父亲吗?”
等到了那一刻,方琪的答案又会变成什么呢?
于是,方琪又不得不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季冬明,不要让我恨你,不要让我真的恨你!
此刻,无言,已是方琪和季冬明之间最深情的默契。
透明的液体一滴滴地从药瓶中滴落,映着彼此沉默的眼睛,就像是九年间默默流逝的光阴。最终,他们不得不迎接结局的到来。他们不忍不打破这九年来的默契,可幻想的泡沫最终还是会在空瓶子里破碎。
隔着病房的玻璃窗,方琪看着季冬明在路灯下的背影,竟看出了几分落寞。但是在这一刻,方琪分不出这究竟是自己的多情,还是季冬明也会有情。
但是,不论是有情还是无情,所有感性的较量都只能停留在这无声的夜晚。第二天一早,方琪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她手机里的信息就已经爆炸。
“未婚妻奉子逼婚,女助理珠胎暗结。”
方琪一早醒来后,首先看到的就是这篇文章。
后来这一整天,季冬明都没有出现,而方琪,也始终没有离开这间病房。方琪知道,季冬明的手机必然也是被这篇文章挤满了。
在这篇文章里,杨秋晨成了用孩子逼迫季冬明结婚的糟糠之妻;季冬明是一个在未婚妻怀孕时出轨的凤凰渣男;至于方琪,则是一个用身体搏上位的不择手段的心机女。
方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篇文笔极好、素材又极为丰富的文章。其字里行间、愤慨之情跃然纸上,甚至方琪都要忍不住为之摇旗助威。十几年间的故事在作者的笔下娓娓道来,真真假假之间,虚实交错。如果不是这十年的亲历者,也许方琪也很难不相信这是一篇纪实文学。
这一整天,方琪一个电话也没接,一个短信也没回。她只是捧着这篇文章在反复阅读。她要细嚼慢咽文章里的每一个字,到日薄西山的时候,她几乎能将这篇文章全文背诵。
每看一遍,方琪都会问自己:何为真,何为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