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车
一连几日,尉迟媱都未曾再上墙头来。
钟离未白仍日日来东苑读书,从他寝居到东苑,夏暑之路难捱,老丞相眼见小公子早晚周折,体力难撑,便由他渐渐往东苑搬迁了。这时节,因那杏树,丞相府的东苑,满是生意盎然的果香。
在东苑,经史子集钟离小公子已翻得差不多,现今大多是看些孤本,若丞相暂且未寻到好的来,小公子便就着些雅集随手抄录,或者临帖摹字,习惯不与人言。
他也只那日在将军府说的话多,回来喂下不少补气的药,才养回血色来。
如今夏日少食,他越发使不得太多力气,待一应用具用度在东苑布调妥当后,他便整日整日沉在东苑里了。
这日正午过后,书一坐在白玉台阶上,举着一把山光水色的竹丝扇,朝廊下看书的小公子慢慢摇着,一开始尚有使命之念,但未及三刻,午后怅钝,便昏昏欲睡起来,松松握着白牛角的扇把,渐渐扇得有一搭,没一搭。
这竹丝扇一把千金,制得巧夺天工,是取青慈竹最韧的那段,将其绞得细如发丝,再来编织成这山光水色的图样扇面,但这番复杂的竹丝操弄,却犹能使扇面薄如蝉翼,透光显影,有如绫绸扇面一般,绵软细腻。
这是御赐之物。
小公子刚被抱入府中时,也正值盛夏,时节热得厉害,这婴孩的体温,也热得厉害。府内的大夫折腾两日,却使婴孩愈发奄奄一息,丞相迟迟才发现,之后愧不能当,也将将病倒。
丞相染恙后,连早朝都上不得,圣上忍了朝上暂没对头的尉迟大将军三日,第四日踩着九龙椅脚踏上的千瓣莲,给丞相府赐下这竹丝扇来,好生关照说,这时节,不可忍得太炙,亦不可尝得太冰,过犹不及,用扇,即可取温凉之间,是为养生之道。
老丞相病中隔着床边幔帐,听奉物的使差把这话悠悠念了三遍。使差一出门,扇子就到了小公子的乳母手上,乳母说这确实好使,拂扇无声,小公子夜里可不为扇声受惊了。
现在是书一扇着,也还是无声,是钟离未白看书时,唯一一把愿意用的扇子。
廊下被午后的日头晒着,廊上也跟着溢来阵阵热风,书一终是挡不住委顿瞌睡,脸一歪,贴着廊边的楠木柱子,滑下去蜗身睡了。
最后一丝神识,还记得把那千金之扇掖进怀里,万不能磕坏了。
钟离未白看一眼闷头大睡的书一,不作声,目光移回,抬手淡淡翻过这一页上的文字。
东苑,最容易安静。
这里与将军府共一道南北走向的院墙,使之既是将军府的西界,又是丞相府的东界。而这界线,在尉迟媱手中,又不过只是一尺来宽间的腾挪。
因既常年受将军府打压,满丞相府的人,都无意要往这东苑靠近,怕人误会是这都不要脸,还上杆子和将军府亲厚,显得很没骨气。
可小公子打小便有些孤僻,喜好来东苑,他又始终体弱多病,他既能动着,相府里的人便尽他动着,只要是能半月不沾病榻,丞相府烧香都连加三炷。
想是当年大将军在那一墙之隔处闹得凶时,小公子还弱质得离不得大夫,也走不来这东苑,是没见过当年那些个争锋场面,才没烙下心理阴影。
但银须鹤发的老丞相,就没那么幸运了。以前每每为和小公子论书,而走来这东苑,老丞相都是一副凝望深渊,又被深渊凝望的艰难困窘。直到那憋着一口劲手植的杏树渐渐长成葳蕤样貌,老丞相才徐徐缓过心理挫伤,端稳读书人的涵养。
这对他这样一位高龄读书人来说,委实不太容易。而隔壁的尉迟佑,望着那装模作样的杏子树,只告诉亲闺女,偃月刀砍这玩意儿,跟片萝卜没两样。
现下钟离未白仍好端端看着书,这么多年,对这杏树的脾性已了如指掌,日照多些,雨水少些,它便长得好,也熟得好。
今年的,便是一个的烈日杲杲的炎天暑月。涂梁从不担心的旱魃之灾,却从晟誉的东部冒出头来,昨日一天之内,东部三郡,三封旱情急报,接连抵达京都。
老丞相昨日受诏前往上书房议事,忙得一夜未归。
钟离未白这时将手中孤本翻过几页,俄而抬起右手,执笔在砚中蘸墨,稍移,还未触及笔舔,一枚杏核儿就抢先在上飞掠而过。“叮”一声,是因那松石绿釉的笔舔,其后又“咚”一声,是弹开后正巧不巧打在书一的后背上。
书一受惊一抖,眼睛蓦地一瞪,就空手握在虚空里,对小公子连连直摇直晃,待睡神过去,才愣愣惊觉手中并无竹丝扇,两臂乱糟糟地从怀里将扇子捧出来后,他头垂得老低,才对小公子重新好好扇动起来了。
墙头上的尉迟媱银铃一般笑,又吃着一颗新熟的杏果,道:“钟离未白,惠山开马市,去不去?”
松石绿釉上舔好笔,钟离未白抄着经书字句:“阿媱,你去玩罢,你再回来时,我还在这里等你。”
书一听得松口气,上回小公子不听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