鹣鲽情深(九)
七月底是世伯的祭日,我早答应小冰去雍州住几日,顺道视察汉章院的授课。得知我亲自过去,前桥阁与太常寺筹划着祭祀典仪,搞得格外隆重。永昌和邺城两处各遣来使,送了几车的祭品,从城门一路送到宫门。这样城内城外人尽皆知,弄得我反而没有兴致。眼见明天就要登船,宫里忙着打点行装,我便躲到九鹿图个清静。
骑马跑了几圈,汗流浃背,特地叫阿松跟着我,他抓到两只鹌鹑,挺高兴的样子。走出猎场,平地上的几间大屋打理得很清静,朝南面挂上一排竹帘,凸出的角亭背靠绿竹,阳光被遮去大半,阴影处摆了一张摇椅,喝几口井水,胸口就泛出凉意。
我将闲人清退,掏出怀东的信又读一遍。等待许久,永昌终于传来好消息。我一直在等银柳生下孩子,可鹊儿生的也一样,依然是乌洛兰氏的血脉。只要孩子平安落地,未来与皇室联姻,血脉相融,这样我才能放心。与此同时,南宫博已经不重要了。胸中掠过一丝快意,我早已不想看见他。
双手垫着后脑,摇椅微微摆动。若直白回信,镇国公府多半要诏书才行事,而诏书会存档,我犹豫片刻,不愿此事留下痕迹。这时阿松从门外进屋,捧着两肢被扎住的鹌鹑,问我要不要当即杀了。
我笑道:“老在内城待着,把你闷坏了。等过几个月,你回永昌一趟,瞧瞧老朋友,只当放假了。”
阿松正要寻问,金士荣已赶到山庄。他与庄头相熟,每次我一来,他总要跟来凑兴。上次有位猎户同行,瞧着不起眼,真能一把箭射下两只大雁,对于其它林中野畜,嗅着味道百发百中。金士荣专程请人来,陪我玩了一下午。他是知道投其所好的,我活的这些年,没有人陪我好好玩过。
侧过头,这次他没带陌生人,身旁只有他的女儿。我正奇怪,小丫头应该在宫里,怎么跑出来了。
“是小冰姐姐叫我来的,她请陛下早些回去。马车驶到巷口,遇到我爹,他正给陛下打酒呢。”
金士荣无奈朝我笑:“是啊,遇到这丫头,酒也没带。怕她回去后,向皇后告状呢。”
阿松听见这番话,便问我是否要提早回宫。我摇摇头,发觉一旁站立的丫头,转着乌黑眼珠子四下打量,就问她在看什么。
“从没来过这里。”女孩露出好奇神色,“陛下,我能四处转转么?”
自然可以。我叫阿松带她出去玩,留下士荣,他数起明日登船的人头。
听完絮絮叨叨的陈述,不由自主扯了扯嘴角:“这么多人去干什么。”
士荣笑道:“陛下好像不太有兴致。”
我是陪小冰去的。让她一人去,独自住那间老宅,又要伤心哭泣。
士荣就说:“这回跟去的人多,那里的屋子怕是要住满,娘娘没时间伤心。”
“你不明白,”我微微笑道,“那间老宅的模样,看着就伤心。”
其实我也不懂。我只住过几天,现在回味,尽是陈年旧木沾了雨水的霉味。记得祠堂有块偌大匾额,是质地很好的黄花梨木,南岭的胥江君很喜欢这种木材,所以我记得清楚。匾额嵌入木檩的凹槽,写了忠孝仁义之类的话,漆都剥落了,只有木板散着霉味。
士荣又说,这次典仪由尤七主祭,他虽是养子,但辈分最大,名望也高。
我点头表示满意,若小冰想跪在主位,太常寺一定会出声发对。
“陛下与皇后一同进香,之后皇后为灵位洗尘,这样就够了。跪祭由本家男子起头,不过他们族里,正经男丁只有船王父子,却一个也来不了,只好让尤老爷代劳。”
我便说,尤七一把年纪,略微跪一刻时就罢,礼数这种东西,不在乎形式,只要心诚就好。
士荣笑道:“娘娘也如此说。不过太常寺认真,提起从前雍州祭祀,总要浩浩荡荡,三天三夜,香火灯烛不灭,诵经敲锣烧纸。还呼吁世子应当回来一趟,他原该跪在最前头。”
的确,朝中有人会这样想。
转过身,兜转着心思:“小船王年轻时在内城长大,许多人都认识他。”
士荣接道:“应该是的。从恭王登位后,他一直住在娄大人府上。那时岳母大人经常提起,她十分喜欢他。小臣一直外放,倒没见过几次。”
“士荣,明天你们启程去祭拜的人,就是他亲手杀的。”
坐回摇椅,木条硬硌着地面,咯吱咯吱割耳。男子面容凝滞片刻,以他的见多识广,这件事使他的细眼微微张开。
半晌,他吸口气,仿佛明白许多事:“怪不得。三小姐从不提他,岳母病得胡言乱语,而怀东去了永昌…”
瞬间的震惊过后,他抿抿胡子,揣测着前因后果。
结果却笑道:“从前见到少全,他生于富贵之家,什么都不在乎。却不料想,他比我可怜。”
我低着头。他又耸起肩:“怪不得陛下不要他回来。杀戮至亲,国法家规都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