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雨露(三)
晚宴后的第二天,怀东便来宫里找我。见完绿桃,他满脸的忧虑和愤怒。当时宫人们聚在角落,正商议如何粉刷内墙,将大红喜字往上贴。他大步直入,半眼也没瞧见。
绿桃不肯说话,绿桃受的惊吓,绿桃原来多么天真烂漫,如今她没了父亲,又亲眼目睹幼弟死于非命,而宫里压根没人关心她。
“小冰,即便是个陌生人,你也该多关心她。”
四周新挂上许多纱幔,风吹过,阴影扑到我身上,对于长丰的儿女,姿态的确有些冷漠。怀东哥哥,我特地送她来见你,是想叫你告诉她,她是公主,她必须坚强,不能再做任性的孩子。
哪知怀东越发生气:“我问你,南山寺真的埋掉一个孩子?这是谁干的?你们找到人没有?”
“这事不用你管。怀东哥哥,你要懂得,既然人人都不问,你也不要插手。”
定然是绿桃楚楚可怜,惹出他一腔英雄气概。
“我要去见平康大妃。”连目标也找到了。
我站起身:“不行。那是大都府在审的案子,你算什么身份,跑去质问先主遗孤的下落。”
“我的确没有身份。但是…公主与我年少就认识。而且,先主死得可怜。为恩情为道义,我都要问清楚。小冰,那个孩子是皇裔,琼华宫也不能置之不理。”
胸口窝火。你跟她年少就认识。你真是有情有义,连带还要提醒我的责任。冷眼瞅着他。这些年过去,他的肩膀变宽,人也变瘦了。右边脸连到耳根,有块灼伤的痕迹。不仅如此,他周身总是灰蒙蒙的。不比从前,遇见阳光就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如今他很少笑。
驱散了怒火,我转而很温柔。
“我知道了。怀东哥哥,我没有置之不理。不让你去找平康大妃,不让你管这事,是为镇国公府着想。你想一想,绿桃可以胡闹,你却不行。你领兵在外,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只做分内事就好。南山那件事,前桥阁还未说什么,你却冒头去查。众人瞧了,心里要怎么想。”
他分腿坐在椅子上,两手交握,头就埋在两臂之间。听见我如此说,抬头看我一眼。
“从前知道雍州出了事,我在蜀地无能为力。如今绿桃就在眼前,原来也只能有心无力。”
并不是这样。我躺着西北土窖的时候,奄奄一息,心里曾想过,还好怀东不在船上,他安然无恙。还有绿桃,她多信赖你,她把什么都告诉你,你是她最亲的人。
他的头埋得更低。我的安慰没什么用,他轻声啜泣。
外头等候的崔流秀探头探脑,卞公子这么大个头,却蜷起身子哭泣,的确够人瞧的。
“稚子无辜。你会爱护绿桃,是不是,小冰妹妹?”
爱护她?她要学会自己爱护自己。不过怀东似乎不这么想,在他心里,绿桃永远需要人爱护。
于是点头答应,心里有点羡慕那个怪诞的臭丫头。
外头又敲两记门板,宫人进来换了茶水。崔管事奉上热水脸帕,殷勤服侍卞公子洗了把脸。
洗完脸,他才重新展望一遍琼华宫。金灿灿的日头,窗棱格子都刷过新漆,衬得黄木头溜光水滑。刚装好四盏挂壁花灯,灯脚缀着白云流苏,风一吹鼓鼓飘起来。库房里找出一张美人榻,木头太重,四个人用轱辘车运来的,不过镂空雕花的凹槽没擦干净,只好侧翻躺在地上。大红柱子都贴上喜字,正厅墙上的那枚最大,明晃晃扎人眼。
怀东看了一会,问我封后典仪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十六。”
“哦,”他说,“大概我留不到那个时候,不能来看你出嫁。”
这么快,他又要走了。
“小冰,这样做,你是高兴的,对吗?”
他是指我嫁人的事?我当然高兴。
踯躅几步,阳光闪烁着鎏金的喜字,他眯起眼睛:“若不是为自己高兴,其实没必要这么做…”
怀东哥哥,你是永昌府督军,别说傻话了。
弹走落在他肩上的灰尘。带两瓶桂花酿回去吧,是雍州酒馆的香味。你也不用担心姑奶奶,我会照看她的。
“小冰,”他低下头,微微叹息,“小时候嬉笑打闹,总觉得我们几个要永远在一起。谁能想到,如今各自走各自的路。”
到了九月,后院的枫叶开得正好。月初要分发例钱,这回我邀请各司的管事姑姑来琼华宫赏枫叶。摆好案几茶炉,他们很快到了。女的一律水波纹披肩,男的都穿小羊皮靴,个个气派又整齐。
走到拱桥,他们聚在长汀处议论红叶,见我来了,都欠身问安。
“请坐。”我说,枫树下已案几座垫。
大礼未成,我还不是皇后。今天做为小辈,请各位姑姑喝杯茶,你们侍奉内廷多年,这是替陛下和太后感谢大家。总共来了五人,崔流秀师徒,内勤司和绣坊的主事女官,还有一位是伺候庆禧朝老主的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