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风云(一)
宣和九年大暑,那是我永生难忘的夜晚。那块压在心头,日渐沉重的大石,突然四分五裂。我的皇叔长丰,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倒在我的面前。血从他的眼角溢出来,青筋鼓鼓地快把面皮撑破了。接住他前倾的身子,他向我抬起手,似要说什么,可喉咙却噎着发不出声。乌沉沉的夜空,月光怜悯,将男人的痛苦挣扎掩去。最后他吐出一口气,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他就这样死了。探一探他的鼻息。刚才他威慑群臣,折磨我的气息还未散去。
我并未感到任何轻松。最后时刻,他的指甲使劲抠入我的皮肉,仿佛这样能减轻痛苦。皇叔,你还未听过我心中对你的愤懑不满。你将我扔在南岭自生自灭,派人在万家庄伏击我,如今又在九鹿羞辱我的女人。这样死去,太任性随意了。
夜莺从空中飞过,四周静得出奇。我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睁眼瞪着我。山庄内挤着乌泱泱的人群,他们都目睹刚才的一幕。圣驾出席与我们共饮,片刻功夫,他就死了。
惊疑之下,我瞬间感到威逼而来的质问。低头喘了口气,已听到有人在哀嚎。
“陛下…”
皇叔被人夺去,我被挤到人群之外。回头一看,小冰还手执酒壶。她的目光停留在远处,似困惑似哀叹。我恢复神智,接过酒壶,命郭池将她带走。郭池刚应声,忽然耳畔一阵风吹过。郭池顿时脸色大变。
“小心!”他用长臂将我和小冰扫去一旁,接着胸口挨了一刀。
衣卓芳拔出长刀,血溅得到处都是。他一击未中,弹开郭池又朝我飞来。我抓过酒壶朝他扔去,他一剑劈开,剑锋刚到我脸颊,突然手势一转朝小冰刺去。我一掌捏住剑锋,朝他软肋抬脚。他盛怒之下使出全力,顺势朝后翻起,一个回身转到小冰身后,从我手中抽出长刀。滴血的剑锋再次冲小冰而去。
“衣卓芳!”不知谁在喊,使他迟钝一下。我连忙拉过小冰,转眼间乔叔叔已带人围住他。
郭池胸口的伤势不轻。我一挥手,埋伏在山庄四周的人马已探头。此行随驾羽林卫的人数与位置,我都了如指掌,难对付的只有衣卓芳。
黑夜中火光通明,羽林卫不知内里发生什么事,又没领到旨意,犹豫之间已被涌出的马队围在山庄外侧。衣卓芳欲朝空中发令,早被乔叔叔灭了信号。突然四周撒开的大网,羽林卫督领如困兽一般朝我怒吼,大网越收越紧,他抓住绳索想咬出缺口,被伸入的铁□□中,满嘴血肉模糊。
山庄内的众人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止住了声响。圣驾突然暴毙,而储君暗中伏兵。他们必然会浮想联翩。一时间却无人敢发声,只有几个女人微微颤抖。
片刻过后,乔叔叔赶来说,已封住回京的道路。没有我的手谕,如今谁也不能离开山庄。众人听到了,竹亭内衣裙窸窣,人头攒动。目光掠过那片骚动,除去元绉抱住皇叔冰冷的上身哭泣,只有大都府尹默默跪于一旁。
凝神思索片刻,不止谁也不能离开,今晚竹亭内的酒具汤匙,谁也不能移动。
衣卓芳依然在谩骂,即使满嘴是血,还呲牙咧嘴啃咬网绳。他不在乎生死,只要发泄对我的愤怒。王琮觉得他疯了,愤愤然走到他面前,准备一刀结果他。
“住嘴,卓芳。”又是相同的声音。寻声望去,镇国公府有人截住了王琮挥起的刀。
男子脸色苍白,步履蹒跚,清冷月光之下,他在悲戚恳求。
“逝者已去,请殿下高抬贵手,不要赶尽杀绝。”
一柄陈旧的长刀呈在眼前,刀柄上垂下一块黄石。几个月前我见过这柄长刀,和掉漆的木匾一起搁置在镇国公府内。金戈铁马三千里,安邦定国。卞怀东用祖先的荣誉来恳求我。
我示意王琮放下刀,先把衣卓芳捆起来。
悲戚的男子又走到皇叔的尸身旁,抬手拂过他的眼睛。不知为何,他这番举动令在场众人放声大哭。
大都府尹突然跪到我的面前,沉重而有力:“陛下如何会中毒,请储君容臣下明察。”
我微微笑道:“大家都认为是我干的,不是吗?”
众人皆不啃声。衣卓芳瞪着我,还有我身后的女子。
“下…下毒…恶…恶心。”
环顾四周,是否周遭的人都这么认为?
卞怀东眉心的纹路都拧在一块。慢慢站起身,拨开暗潮涌动的气流,大声确认。
“小冰妹妹,是你么?”
小冰在我身后打了个激灵,仿佛被旧日的亡灵点名一般。
“世叔教导的孩子,怎么会用此种下三滥的手段。我不信。”
回过头,小冰竟然流下眼泪。封住她眼前的迷雾散去,月色盈盈,同时她意识到面前的困局。
她踱步上前,欠身而拜:“府尹大人,刚才的一切你都亲眼目睹。陛下喝的酒与我无关。这位武官人一直诬蔑我下毒,请为小女子说说公道。”
郑未蔷含笑道: